我父亲老来无事,很喜欢研究各种社会现象。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心血来潮,在我们县城的几个中医诊所旁边长期观察,每个诊所最少观察了一个星期,他仔细的记录每个中医诊所每天到诊的患者数量。结果发现,多数诊所每天能有一两个患者到访就已经不错了,有些诊所甚至三四天都没有一个病人。
我父亲年轻时当过会计,我们本地银行招干时,还特别希望把他招进去,因为负责招干的干部曾经在我村驻村过,驻村的时候就住在我家,他很欣赏我父亲的数学才能。数学思维貌似也是可遗传的,我们家从我父亲到我和我哥哥,再到我儿子,数学都学得很好,我儿子上学时,一直被同学称为数学王子。我父亲考察中医诊所的行为很有意思,我认识的人中,只有那些受过科学思维训练的人才会有他这种意识,但是他受时代的影响,只上过小学。
他观察到的现象并不偶然,我在我们县中医院跟师学医时,也经常到各个科室转悠,中医院的中医科室,除了学针推的大夫(主要是骨伤科和针灸科大夫,在小医院里骨伤科和针灸科是不分科的),其余大夫的病人都少得很。有些大夫一上午可能也就一两个病人,而且这些大夫的职称还是副主任医师。他们清闲得很,坐在那里聊天,爱好学习的中医大夫的桌子上会放上一两本书,闲来无事就翻翻。不爱学习的干脆就在那里侃大山。
人民医院的中医科也比以前的病人少了许多,除了几个在本地有名的老大夫,其他的中医基本上没有多少病人。即便那些有名的老大夫,业务量也大不如前。我们县老人民医院门口的一条街上,一直有一个破破旧旧的中医诊所,门口的广告牌已经发黄,招牌上用蝇头小字写了许多内容,黄帝内经周易八卦奇门遁甲一大堆,而且也没个标点符号。我上中学的时候,那个诊所在那里,现在仍然在那里。样子还是老样子,生意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萧条。
固然,中国基层社会的人口大量的外流对这些中医师的业务有一定的影响,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我们县人民医院看病也是要排老长的队的,尤其是儿科和心脑血管疾病这些热门科室,有时需要候诊一上午才能看上病。所以不是没有病人,只是患者不再选择中医了而已。
有许多中医粉丝把中医日渐式微的原因归结为国家不扶持中医,或者指责被西医绑架的利益集团在打击中医,我不认可这种观点。我是个乡下人,我对乡下人的思维特点非常清楚,乡下人对医疗的认识来自于身边人的疗效。
农村是个熟人社会,哪个医生的水平高,解决问题的能力强,哪个医生就能有良好的口碑。乡下人不会通过好大夫这样的app来判断自己身边的医生如何,他们只会通过左邻右舍的闲谈来获取医疗信息。我们乡下人只是土里土气,但不是傻瓜,利益集团洗不了我们的脑子。
我妹妹在县城带孩子读书时曾经租过一套房子住,房东的女儿从某中医药大学硕士毕业后,很难找到工作,在家闲居发愁,她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会那么多的患者找我,而不是找她那样的中医硕士。当然,现在学医的找不到工作的现象很普遍,尤其是找不到有编制的好工作的更多,也不仅仅是学中医的找不到好工作,学西医的也一样。医疗行业内卷很严重,很多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又非公立医院不肯去,乡镇卫生机构也不肯去,所以医学生就业就显得很困难。
一二线大城市的中医师的待遇稍好一些,我所在的北京城更好一些,因为北京市是中国优质医疗资源集中地,全国患者都愿意到北京来找医生看病。所以北京市的医疗市场一直很发达,北京市的有点名气的中医师也不缺患者。
只是如果下沉到基层社会去观察的话,我们就确实能看到中医已经日渐式微到了何种程度。一个行业如果需要政策大力支持才能生存下去的话,那它的未来就很令人担忧。
中医界的老前辈施今墨生前曾经非常担忧一百年后中医是否还有市场,他是中医界难得的一名有远见卓识的人,他力推中国政府成立中医药科学研究院,要求研究中医的科学性,用现代科学的思维方法去对中医进行去粗存精式的研究。他的努力为中医保留了许多有生力量。
我把现代九年义务教育制的课本翻开后,也很担忧二三十年后中医在中国的生存状况。我们这代人的后代正在接受全面的科学教育,从初中生物开始就学习对照试验(如鼠妇和黄粉虫试验),而中医至今仍然难以接受对照试验。当这代孩子们长大成人后,我国居民认为传统中医理论荒谬的将占绝大多数。
以生物学和西医为代表的现代生命科学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发展着,我几年前买了一套《实用内科学》(第13版,上海复旦大学医学院主编)教材,今年再买一套第15版的,内容对比着看的时候,就发现变动大到了几乎是在看一本新书的程度。而中医依旧停留在对两千年前的《黄帝内经》的迷信之中,停留在《周易》这种玄学的迷雾之中,甚至所谓的经方派,也不过是停留在较为原始的经验医学的阶段。
现代生命科学重视通过对照试验来验证自身理论的正确性,不断的修正自身的不足,遂使其发展得越来越强大。而中医则因其保守的倾向,在与现代医学的竞争中,逐渐走向衰落。
一些非常无脑的作者和读者,热捧“中医使人稀里糊涂的活,西医使人明明白白的死”、“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之类的话,这只能被认为是对我们中医的高级黑。中医固然有时能让人稀里糊涂的活,但是更多的时候是让人稀里糊涂的死了;西医确实有时让人明明白白的死了,但更多的时候是让人明明白白的活下来了。自古至今,中医自己的古籍中都记载着大量的不治之症,怎么能吹“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这样的牛皮呢?
我在最近的二十年内,亲眼目睹了中医的衰落。当然,同时也亲眼目睹了乡下赤脚郎中的衰落。还有很多人希望回到乡下赤脚郎中的时代,我是打死都不愿意回到那个时代的。我生于七十年代末期,由于小时候赤脚郎中给我们打针和接种疫苗,总是共用针头而感染了乙型肝炎病毒,成为一名乙肝病毒携带者——因为我父母和哥哥妹妹都没有感染,所以不可能是家庭内部感染的。我们高考体检时,一个班四十多个学生,七八个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大多数都可归因为共用针头造成的感染。所以那种廉价的赤脚郎中时代的医疗,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要是中国没有改革开放,医疗卫生事业没有发展到今天的这种水平,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
中医除了保守之外,还缺少现代医疗界应有的客观和理性。我们从许多中医师的医案中,可以看到很夸张的言语,连我自己看多了中医类书籍后,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这个毛病。
我的一个长辈有一次在我的一份医案中看到“患者恢复,已能健步如飞”几个字后,直接指出这样的描述将会让我的文章贻笑大方。并直言如果我一直这样写作的话,我将难入大雅之堂。他问我,健步如飞是什么概念,年轻小伙子才能用健步如飞来形容,一个健康的六十多岁的老人能不能健步如飞?你治疗的患者已经是老年患者,即便是健康状态,也不能健步如飞,何况是大病过后?所以只能说患者已能自行行走,不能用健步如飞这样的夸大性词语。
他的话让我感到很羞愧,他总劝我去医学院接受正规且系统的医学教育以提高自己的整体医学素养,他的一次次批评和指正确实让我看到了一个自学中医者的不足之处,而且这不足之处还是我们自己不容易发现的。我在学古琴的时候知道,如果没有老师在一旁指正,我们的一些错误的指法将很容易形成习惯,终生难改过来。学医与学古琴是一样的道理,再好的自学成才者,也应该接受规范的教育,才能避免坐井观天,狂妄自大。
我这么写医案,是因为当时患者向我报告自己病情好转时,心情愉快的告知我她已经能健步如飞了,我也就不假思索的把这四个字记录在医案上。但实际上这样不严谨的用词,可以出现在随意性很大的日常交流中,但不能出现在现代医生的病历和医案里。受过正规训练的医生必须客观、理智、科学、中性的去描述患者的状况,避免一切夸张性词汇和语句。
这样的夸张性词汇和语句,不仅仅存在于我的医案中,我们在许多中医师的医案中都能找到,因为这是中医界的一个通病。有一些中医师无论是讲课还是写医案,都大量的使用夸大性用词。这些夸大性用词大大的降低了中医的可信度,所以经常有人给我发某某大师的讲座链接,我看都懒得看一眼,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所推荐的那些“大师”,我早有耳闻,而且多年前已经看过他们讲课内容,整堂课都在用夸大性词汇。这样的大师已经让中医师这个群体集体性的蒙羞了,他们让人错误的认为所有的中医师都是像他们一样的牛皮匠。
如果中医界所有的医生都不能客观、理智、科学和中性的研究、讲课和写作,中医界将沦为一个群魔乱舞、丑态百出的骗子集中营。老百姓在阅读和听课的时候很激动,但是在接受医生的治疗后发现疗效与讲课时吹嘘的有天壤之别的时候,就会自动的把这些中医归类为骗子和神棍,甚至把所有的中医都当骗子和神棍。
我有个患者,她是中国top3的电视台的领导人,在她临终前,她找我给她做临终关怀治疗。我当时和她探讨了电视传媒在中医宣传过程中的功劳与过失问题,她自己生病后也意识到以前做了许多不正确的事情,说她生病前确实在电视台节目上把关不严,让大量的言过其实的中医类节目通过他们电视台达到了不错的传播效果。其实这种宣传,对中医弊大于利,少数人获利的同时伤害了整个中医群体。如果中医实事求是,客观中性,而不是夸大其词或故作玄虚,社会大众反而不会那么排斥中医。
中医有效,但是不应夸大中医的疗效。古老的中医中有瑰宝,也有糟粕,有些东西已经被现代科学证实为谬论的,不应该再去拥抱它。而现代科学中的许多理念和方法,比如循证医学思想和临床对照试验,对促进中医的发展,提升中医师诊疗疾病的精准性,降低医疗的不确定性,都是大有好处的,我们就应该去学习它,接受它。倘若一直不肯改进自己,而社会又不可能倒退回古代,只会滚滚向前的话,那么中医就只能进一步的日渐式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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