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很快乐

礼物
多么幸福的一天,
晨雾早已散去,我在花园里劳动。
蜂鸟落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的事物我再也无所企求。
我知道没有什么人值得我去羡慕,
我遭到的种种不幸,也早已忘记,
想到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并不感到惭愧。
我的身体也没有任何的病痛。
我挺起腰,看见了蓝色的大海和船帆。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切斯拉夫·米沃什

切斯拉夫·米沃什的一生是与苦难斗争的一生。1940年6月,29岁的切斯拉夫·米沃什闯过苏军与德军四道防线,从他的故乡维尔诺长途跋涉到纳粹占领下的华沙。从此开启了他的长达半个世纪的流亡生涯。

这位在二战的炮火中九死一生的作家这样来形容自己的写作:“我的20世纪是由一些我认识或听说过的声音和面孔所构成,他们重压在我的心头,而现在,他们已不复存在。许多人因某事而出名,他们进入了百科全书,但更多的人被遗忘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利用我,利用我血流的节奏,利用我握笔的手,回到生者之中,呆上片刻。”1980年诺贝尔奖委员会在给他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授奖词如此说:“切斯拉夫·米沃什以毫不妥协的敏锐洞察力,揭露了人在激烈冲突的世界中的处境。”

苦难的生活并不能打垮一个乐观的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的这首小诗《礼物》就像一条静静地流淌的河流,缓缓地述说着他对生命的热爱。无限往事都如过眼云烟一样,所有的伤痛都挡不住他对生命的热爱,当他融入大自然时,他与周边的一切一样安宁而美好。

心理学家发现在二战中成长的这代人,罹患抑郁症的比例远低于在战后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出生的这代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的经历印证了哲学家叔本华的一种说法:倘若一个人着眼于整体而非一己的命运,他的行为就会更像是一个智者而非一个受难者。切斯拉夫·米沃什在二战的炮火中看到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思考着整个人类的未来出路,他因此而得以从个体的苦难中超脱出来了。

切斯拉夫·米沃什让我想起了许倬云教授,这位华裔历史学和社会学大师,也是在战争年代漂洋过海到美国留学,然后留在匹兹堡做了五十年的学术研究。他是个残疾人,由于经济拮据,他乘坐的是从菲律宾运铁砂到美国的商船到的美国。一路上他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花了57天才到美国。在半路上遭遇过海啸,当时惊恐万分的船员把他绑在椅子上,再把椅子绑在栀杆上以保护他。幸好船长的经验丰富,他才大难不死。许教授是个残疾人,所以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必和别人去争和比,一心只想“向内活着”。

日军侵华时,年幼的许倬云一次又一次的跟着大家逃难,在逃难途中所见所闻,使他对芸芸众生的苦难有了非常深切的同情。到了美国后,他见证过美国一步步走向极盛,又一步步从极盛走向衰落,看到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移民在美国经历的起伏跌宕的人生,这一切令这位研究历史学与社会学的教授印象深刻。他思接千载,文通古今,想的是为人类探索安顿无数普通人的身心的社会问题,对自己的残疾和自己一生遭遇的苦难,早已经看得轻如鸿毛了,他对自己的生活无比满足,笔下流淌的是他对人类未来的忧思。

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人生经历也是如此,如果以今天的医学标准来衡量,年轻时期的释迦牟尼是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精神科医生或许会对他使用抗抑郁药物。但是释迦牟尼放下了自己王子的身份,走向了丛林,冥思苦想了十余载,希望从困扰着他自己的精神痛苦中走出来。最终使他真正的从这痛苦中走出来,转而成为一个快乐的精神导师的,是他顿悟到的一些道理。这些道理并非释迦牟尼的一些“小我”的问题,而是他看到的人类身心领域存在的普遍性问题——他致力于为人类找到精神痛苦的解脱之道。以佛教术语来说,他从小乘之路走向了大乘之路,一个自了汉成了普渡众生的菩萨,在这个过程中,他终于摆脱了一切烦恼。

深入的了解古往今来的人类所遭受的各种苦难之后,我们便会明白,我们个人所遭受的一切,皆是难以摆脱的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倘若我们愿意继续往前一步,我们便应该和我们的祖祖辈辈们一样,努力为我们的后来者摆脱我们曾经遭受的各种苦难做点什么。

当一个人明了这个道理后,他便不会再对生活有过高的企求,生命是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礼物,仅仅活着,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们会为活着的每一天赞叹,我们所见到的每一处风景,触摸到的每一片土地,皆能令我们发自内心的快乐;一朵鲜花的芬香,已经足以令我们陶醉;一只蝴蝶飞过,亦能令我们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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