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医疗行业引进淘宝的好评制度,相信普天下没有几个医生的好评率能过半。以前我的文章后面开放留言功能,绝大多数的留言都是溢美之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留言的人大多是与我素未谋面的,并且怀有善意的读者。有些对我心怀不满的读者从不在我的文章后面留言,他们只愿意匿名去其他地方发泄对我的不满。
所以我干脆把大多数文章的留言功能关闭了,一来避免为过多的咨询所困扰,影响正常工作和休息;二来也不愿意看到一边倒的溢美之词。我不是那种喜欢在别人的恭维之词中飘飘欲仙,自我感觉良好的人。
我希望我的工作效果能让我自己满意,不过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对自己感到满意。我常常怀疑自己给患者们带来的帮助是否大于我应得的报酬。在一个令人绝望的领域内耕耘,大多数时候结果都是令人失望的,所以这种怀疑也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我接触医学之前,我对医学充满了期待;在我深入接触医学后,我对医学的价值充满了怀疑;在我经历了期待与怀疑之后,我仍然在医学之路上探索,在继续探索的过程中,我对医学的认识也像我对其他各种问题的认识一样,趋向于中庸之道——它不像我年少无知时想得那么美好,也不像我受到挫折时想象的那么悲观,医学有其作用,但是医学的作用有限。
新冠肺炎后,我老家的好几个与我熟悉的同仁,离开了医生的工作岗位,选择了其他的谋生之路。尽管就业形势严峻,但是他们依然坚决的离开了医生这个职业。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疫情让大家认识到了我国医疗体制存在的严峻的问题,官本位作风让很多医生寒心,毕竟湖北很多医生今年是以生命为代价,为领导们的官本位作风买单了的。但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真实的医疗事业不像他们宣誓学医时想象的那么完美,他们和我一样,存在着对自我价值的怀疑——我们帮到病人了吗?
我有很多次深感疲惫,想从此只学医不行医,我的老师对我说,不要忘掉你的初心。于是我咬咬牙,继续坚持一段时间,磨练着磨练着就好多了,有时候我们感到绝望,只是因为我们走的路还不够远。很多学医人都会经历一段精神上的炼狱,他们会深度怀疑医学的价值和自我的价值,有一些人甚至要在这种怀疑中自我折磨一辈子,最终把自己搞成抑郁症。
我在经历过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后,渐渐的认识到我们不能对自己有如此苛刻的要求,也不能对医学有太苛刻的要求。我有个淋巴瘤患者,最近病情有发展,我认为单靠我自己可能无法控制住她的病情,于是让她同时寻求本地肿瘤医院的西医的帮助。接诊她的西医得悉她已经罹患淋巴瘤并经我治疗三年多,情况维持得还很不错时,很吃惊,并希望通过这个患者认识我。
这是一位同仁在表达他对我的认可,这令我感到有些欣慰。经常有同仁用类似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我的认可,我的另一个卵巢癌患者,经我治疗后,肿瘤全部消失了。当她去复查时,给她做检查的医生感到很吃惊,怀疑自己的检查操作有问题,在患者走出检查室后又把她叫回来,再做了一遍检查,直到再次确认患者肿瘤消失后才肯罢休。这个患者曾经的西医主治医师也多次请患者把我介绍给他——他是一个长我十来岁的西医肿瘤医生。
我很感谢这些素未谋面的同仁,而另一些同仁则因为同样的原因,从素未谋面走向了相识并成为好朋友。不断的有患者来找我时,告诉我他们是因为某某医生的介绍才来找我的。
医生自己很难对自己有客观的评价,患者也很难对他们的医生有客观的评价,一些疗效很好的患者会过高的评价他们的医生,一些疗效不如意的患者则对曾经诊治过他们的医生很不屑。医疗不仅令患者们怀疑其价值,同样令医生们本人怀疑其价值。
我对那些高年资的医生们离开他们的工作岗位深感痛心,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损失,因为他们积累了非常丰富的临床经验,这些临床经验的价值远非金钱所能衡量。毫无疑问,他们掌握的知识和技能能够帮助到病人,尽管并不能帮助到所有的病人。我非常希望这些同仁们不要放弃临床工作,不要对自己有太苛刻的要求,尽量留下来为患者服务。
医学是一门不完美的学科,若以完美主义的精神去要求医学,要求自己,则医生们对自己的工作价值的评价会很低。这种自我评价终将导致部分医生选择放弃,也将导致很多医生精神抑郁——惭愧的是,为人缓解身心痛苦的医生是抑郁症高发群体之一。
我讲我自己受到其他同仁的认可并不是为了自我吹嘘我的本事有多大——我多数时候的治疗是以失败告终的,而是希望告诉那些经历着同样的自我怀疑的同仁们,尽量不要陷进消极悲观的状态之中,不要因为部分患者和患者家属们的不满意而对自己的工作价值全盘否定,也不要给自己贴太多的负面标签。我个人认为,一个医生的价值,应由其他医生来评价,因为只有医生们才知道医疗有多难,取得疗效有多么的不容易。
当然,医疗工作中确实还存在很多其他的困难,部分患者或患者家属言行粗鲁,甚至时有伤害医生的行为发生;大多数医生在官本位文化浓厚的医疗机构内深受排挤;医生的职业风险很高,工作环境不如意,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困难。
我相信如果社会允许医生自由执业,自由选择患者的话,医生的职业幸福感将会飙升。不过这种想法在目前的情况下从制度上是不容易实现的,但是我相信很多医生在实际工作中已经在这样尝试了。毕竟,只允许病人选择医生,却不允许医生选择病人,并非一件公平的事情。我们不能用职业道德去绑架任何一个人,让他们去冒很高的职业风险,却不给他们应有的保障。
医疗行业的发展需要人才,医疗行业的体制问题也需要一代代的医务工作者去改进。唯有对医疗行业的特点有客观理性的认识,我们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