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博返约,专注于小

昔人曰学中医者,很多是“童年习之,皓首而不得其源”(语出《景岳全书·鲁序》,这是形容学中医很难。经过几千年的积累,中医类书籍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穷一个人一生之心血,也是很难研读完全部中医名著的。而且正如汪昂所说,本草类著作,读之使人昏昏欲睡。中医也不止本草类著作读之令人昏昏欲睡,大多数中医典籍都枯燥无味,读来鲜有不犯困的。

所以中医成才周期很慢很长,坐了十年冷板凳,对大多数专业来说,都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专家了。但是对中医来说,万事才刚刚开了个头。要想取得较为理想的疗效,再多坐几个十年冷板凳,才有可能。

古人有言:“十年能读出一个举人,十年难学出一个太医。”虽然张锡纯先生之类的中医师曾经试图教出“三年期满,皆能行道救人”的速成中医来,但是实际上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许多理论功底薄弱,见识狭窄的中医师在复杂的临床工作的考验之下,还是不得不重新回归书斋,潜心研究。

所以如果一个人不是酷爱读书的话,是很难成为一个临床疗效令人满意的中医师的。在如今这个时代,很多小毛病都在医院里用西医治疗了,大多数人是在得了多数医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或像癌症这样的绝症后,才会想到找中医师博一博。有一些求诊者甚至不讳言自己是“死马当活马医”,这就更加的考验中医师的理论功底和临床水平了。

我自从入门学中医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年了。从第一年开始,就小试了一把牛刀,用小柴胡汤加栀子茵陈治愈了一例顽固的水肿患者。开始的时候,亦不免自鸣得意,自诩为天才。行道久了,就被无数次的失败打击得鼻青脸肿,治疗无效的病人失望的离去,少数患者或患者家属甚至出言不逊的挖苦,都令我很有挫折感。

临床实践可以扫除一个医者的狂傲之心,使其变成一个谦卑或曰灰溜溜的人。我不揣冒昧的认为,多数临床医生都是像我一样的夹着尾巴做人的人。盖因杏林中无常胜将军,只有常败将军也。

长眠在纽约东北部的撒拉纳克湖畔的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句话说出了几乎所有医生的心声,医学的能力是有限的,医生的能力更有限。

成功治愈每个患者只能是一种奢望,每每遇到那种奉送一顶“神医”的高帽子,然后热切的期盼他们自己或他们的亲人能够被我治愈的患者或患者家属时,我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向他们解释我的能力是多么的有限,达不到他们的期望值。

我是一个理工科生,本来是应该去学西医的,只是机缘巧合,最后走上了学中医的道路。学中医后,总希望将中西医融汇到一炉中去。在实践中又目睹了众生因为“病”和“死”而产生的种种苦楚,更奢求将精神哲学与医学融汇到一炉中去。方向虽然没错,只是这个目标太大,有生之年,或许都只能探及其皮毛,难以有太深的造诣。

我这样讲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实事求是。有个高校教师是我的患者,其过敏性鼻炎历经不少名医治疗,效果甚微。也许是因为我与她有缘,我对她的治疗有效果。所以她不免对我有所偏爱,她认为我的学问比多数中医教授好,总是屡次劝说我出来讲课,教更多的学生。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自己学问和见识都很有限,还不配为人师。勉强为几个小孩子做点中医启蒙的工作可以胜任,要想教更高阶的学生,力有不足。

她的一位同事经由她的介绍,也曾找过我。最近也劝说我把自己的研究写成论文,发表在一些中医类的期刊杂志上,影响更多的人,她认为我这样做可以减少庸医误导人。我对她的回复是人不能高估自己,也不能低估别人,说不定我自己才是庸医。庸医的帽子只能扣自己,不能扣别人。

讲这样的话不是故作姿态的去表示谦虚,而是真心这样想。固然有疗效满意的患者们抬举我,可也不知道有多少没有疗效的病人在心中骂我呢,我对此一直是有清醒的认识的。学医者没有几个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可是又爱惜不了自己的羽毛,因为医学是一门不完美的科学。涉猎疑难杂症和绝症的医者,更难顾全自己的羽毛。

过去我也曾狂妄自大和目空一切过,自以为凭自己的一点天赋,或可以学成惊人艺业,手到病除。诚如王蒙先生所言,谁的青春都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我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但是青春的火焰烧过之后,还是要面对现实的。现实中的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自己那样有超人的力量,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卑微和无能。

我不记得在哪位医生的书中看过一篇文章,讲他去拜访中医界的老前辈方药中先生,方老对他那样的当时还不怎么有名的一个后生,谦卑有礼,送出门时不忘鞠躬作揖。这位作者自此之后,就不再那么狂傲了。

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有限,是一个人真正治学的开始。狂心顿息后,就不再追求大和博,而更愿意专注于小。人的精力毕竟有限,钻研的东西越多,越是什么都学得稀松平常,要想学出点真本事来,还是得学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的那一套,追求“唯手熟尔”。

所以学医者,学着学着,就有个由博返约,由大到小的过程。全科医生大多只治疗一些小毛病,大点的毛病都会分诊到专科医生那里去。专科医生没有“博”作为根基,也很难胜任自己的工作。但是专科医生不能博而不精,最终还是要把大部分的精力花费在自己的专业领域。

事业是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们都曾在风华正茂的年龄立下了鸿鹄之志,个个都力争上游,不甘为人之后。等到看清生活的本质后,这样的心思也淡了。渺小如我,所求不多,有一安身立命之地,可以容我干点自己真心喜爱的活儿,就足够了。

死后有无三尺埋身之地都不重要,一具臭皮囊,在一阵烟消云散过后,不留任何痕迹更好。正如苏东坡诗中所写的那样:“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让别人牛逼去吧!渺小的我乐见其成。

作者网站:www.zhouzhiyuan.comwww.zhiyuanzhai.com,微信:zhouzhiyuan1979。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