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痛,思考中国医疗的变革之道

每一起伤医事件过后,医生们都应该从这些血的教训中有所反思,思考如何改变当前的医疗体制,改善服务质量,提高自己的职业安全系数。

中国医疗正在失控,失控的医疗所伤害的既有医生,也有患者。

中国医疗失控的原因有很多。

我认为首当其冲的原因是新中国建立时,“国父们”在设计政治制度和医疗制度时,欠缺前瞻性眼光,中国如今的很多问题的病因都可以溯源至此。

建国70年了,我国的法治水平还是很低下。至今仍然处于有法不依的状态,近十年来,我与医院和医疗管理部门打交道较多,所见所闻,都是人治大于法治的状态。在我国想按照国家法律条文去办一件事情,几乎等同于笑话,必须得靠人际关系才能办下来。

这样的社会有法律又有何用?正因为失去了公平和公正,所以很多底层人士才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去破坏社会的安定团结。他们遵循的是吴思先生总结出来的“血酬定律”,以各种各样的潜规则来代替本应为大家共同遵循的法律法规。

我们只要研究这些年发生在中国的暴力伤医事件,就会发现那些暴力伤医者和大多数的刑事犯罪分子以及连环杀人犯具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他们处在社会底层,生活充满了挫折,改变命运的希望渺茫,对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都持一种极度漠视的态度,所以他们才会制造各种恶性事件。

民航总医院暴力伤医事件发生后,有不少人向我转发最新通过的防止医闹的法律条文,我看后不置可否。

我不是那些刚进医学院没多久的小青年,我是社会阅历丰富的中年人,这种解决不了问题的条文对我产生不了什么触动。我认为在中国社会大环境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之前,医患纠纷没有办法靠这几条法律条文来改善。

而且我甚是怀疑不久的将来可能会出现恶性程度更高的由医疗纠纷诱发的事故。医院作为一个人群聚集的场所,一旦发生重案大案,那将会惨不忍睹,伤亡一定会很大。请恕我乌鸦嘴,我认为中国的大环境和医疗环境不改变,这样的恶性事件迟早会发生。前几年一些极端犯罪嫌疑人向手无寸铁的中小学生和幼儿园儿童下手,就是一些很值得警惕的先例。

作为一个学医的人,我知道预防疾病比治疗疾病更重要。解决社会问题和治疗疾病没有什么两样,也是预防比惩戒更重要。惩戒并不能减少犯罪,改进社会环境,提高人民群众的幸福指数,减少贫困人口才能缓解部分陷入困境中的人的极端情绪,降低犯罪率。

我们是否有勇气和能力去改进整个社会环境呢?是否可以建立起一个和谐指数较高,贫富悬殊较小和法治环境良好的社会环境呢?我们是否可以重建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呢?这是值得所有人思考的一个问题。所谓的医患纠纷只不过是社会畸形的一个侧影。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中国屡次发生的伤医事件中的凶手,几乎没有一个想着自己还能活下来的。对一个亡命之徒来说,法律条文只不过一纸空文而已。我们真正要做的是要让人们不乐意去做亡命之徒。只有当他们的生活有奔头时,他们才不会去当亡命徒。

真正让我感到愤怒的,不是伤医的亡命徒,而是我们这个泱泱大国一面在为盛世歌舞升平,一面不断的产生这样的亡命之徒。这些亡命徒走到亡命的一步,是有深层的社会原因的。

大家在指责看病难和看病贵,指责医闹的时候,只不过都在像鸵鸟一样回避那些根本性的制度问题、政治问题和民生问题。回避我们因为失去了公平和公正,被扭曲了的文明生态问题。中国民间戾气为何如此深重?当政者和普罗大众都应该反思一下。

所以各位同仁,我们学医行医,是不能一辈子都像活在象牙塔里一样的。我们如果对整个社会环境一无所知,就会失去应有的警惕。我们应该明白我们现在的社会环境是比较恶劣的,有部分人是处于极易被激惹的状态。行医环境不好是客观事实,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要有鉴别极端人士和预防发生伤医事故的能力。媒体一通又一通的煽情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煽情过后,我们还是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来历不明的患者的。

医学从来都不只是一种治病救人的技术,医学涉及到的面很广,医生要有很好的鉴别能力和协调能力,也要有很强的风险意识和规避风险的能力。如果不具备这些能力,对潜在的危险产生不了足够的警惕性,那么事故就很容易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中国如今的看病难和看病贵问题是一个伪命题。相比较全球各国,我国的医疗服务质量和医疗服务价格都是很亲民的。但是普通民众还是认为看病难和看病贵,而普通医生的收入也不高。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是因为我们新中国建立的时候,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制度。我国政府把当时分散在社会各处的医生们都汇聚到医院了,制定非常优惠的医疗价格。所以导致我国人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享受的是比现在便宜很多的公有制的医疗服务。

如今国家鼓励私有经济的发展,社会各界都在拼命的发财致富,物价和房价被哄抬起来了,又没人给医生送房子送柴米油盐,但普通民众享受廉价的医疗服务已经成了习惯,让他们付出比过去多很多的钱治病时他们就抱怨起来了。

我今年四十岁了。我亲眼目睹了这些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变化最慢的,变化得最荒唐的是医疗。长期以来我国医生的诊疗费低得可怜,中国医生的挂号费是对中国医生不折不扣的侮辱。中国政府和中国民众根本就无视医生们寒窗苦读时付出的心血,剥削医生们很多年了。

我们将人道主义情怀强加之于医生的同时,让医生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状态,他们要养家糊口的话,不得不靠诊疗费之外的收入生存。而且由于医生们被集中在医院里进行统一管理,中国的医生还不得不屈服于医院的管理层。这几年又提倡把医院私有化了,所以医院又多了个资方的背景。

全球大概只有我国等少数几个国家有这种现象,大量的医生聚集在医院而不是当自由职业者——据我所知很多国家的医生们是自己在自己的公寓里或者诊所里自由执业。解放前北京城四大名医,都是自由职业者。他们没在医院,而是在自己家里或者诊所里开医。他们建立了自己的个人品牌,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个人品牌,医生们能够自动的根据患者对他们的评价来调整自己的医疗服务价格。

如今自由执业的医生被患者们当作江湖郎中,多数患者对他们充满了狐疑。作为自由职业者的医生们会努力提高自己的医术和服务态度,作为医院职工的医生们却不敢违背上级领导的命令。最终我国医疗事业不是按照市场规则来办事,而是按照领导的意愿来发展。

这些年,一些并非从医的商人们开始染指社会办医这块大蛋糕。我若是愿意和我的一些商业头脑发达的商人读者见面的话,我可以天天听到一堆的如何切入大健康产业的高谈阔论,很多人在拉我去切大健康产业这块大蛋糕。

我认识一个人,之前是个行贿包工程的,还因为行贿被政府处罚过。突然得了个脑瘤后,脑洞大开,觉得医疗产业是块肥肉,于是乎琢磨几个月时间,就口口声声不离大健康产业。他就这样转行来搞医疗,并且就这几个月时间,他就敢宣称自己找到了抗癌的有效方法,攻克了癌症。

不幸的是前不久他的脑瘤复发了,我不知道他现在状况怎么样。我认为这种人还是没有折腾能力的好,如果他能折腾的话,真不知道要在大健康领域搅出多少浑水来。

我曾经与一些日本医生和美国医生共事过,由于语言问题和日本医生沟通不多,但是和美国医生沟通得还是蛮多的。那些医生发达的商业思维令我很是叹服,但是他们的医术和医德也同样的令人敬佩。我国医生们耻于宣传自己,耻于以商业思维去经营自己的个人品牌。

像我这种擅长玩自媒体的者也容易被人斥为太有功利心——对不起,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会这样。因为我经营起自己的个人品牌后,我就可以摆脱医院管理层对我的束缚,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本心去经营我自己一生的医生涯,我不必仰人鼻息的活着。我也不必在领导们的淫威之下,不顾患者的死活和感受去剥削他们,给我自己树敌如林。

我有个皮肤科医生朋友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医疗是能赚钱的,但是医疗应该赚的是慢钱,而不是快钱。他这句话一针见血。医生也要养家糊口,不应该耻于谈论赚钱。病人也并不反感医生赚钱,对治他们病和救他们命的医生,病人发自内心的愿意用金钱来表达感谢。只是不要赚得太黑了,别把人家的血吸干了。赚合情合理的钱,没有病人会挥刀砍医生。

但是哪家医院不想赚快钱呢?赚快钱就意味着要过度的盘剥患者,过度的盘剥患者后,临床一线的医生们能不危如累卵吗?我在医院工作过,而且是当的很多医生羡慕的院长级别的管理者,我是因为受不了资方要求赚快钱的压力而辞职不干的。

对我们这些有志于终生从事医疗服务的人来说,我们在乎自己的个人品牌,在乎自己的形象,也在乎自己的安全。只是利的投资方在乎的是迅速回笼的资金。

前不久北京一家原本属于公立医院,后被民间资本收购的民营医院的院长因与资方在管理权上发生冲突而自杀,我看到这条新闻时心有戚戚焉。

我自己是选择辞职而不是自杀,我觉得这个自杀的院长好傻,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换个地方行医就完事了。学医人是手艺人,腰缠万贯不如一技在身,医术过硬,还怕生存不下去吗?何必自杀?

据新闻报道,这家医院被资方收购后,原本在股市上亏得一塌糊涂的投资方迅速咸鱼大翻身,因为这家医院成了他们极为可观的现金池——在商人的领导下,医院他妈的太能赚快钱了。大家骂医院黑心,医院是真的黑心。只是可怜的一线医生们成了黑心的资方的替罪羊而已,大老板们没有被砍杀的危险,一线医生们却很容易命丧黄泉。

医疗的核心资源应该是医生,我们空谈了这么多年的尊重医生,与此同时,我们把医生们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圈养在笼子里,用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限制他们自由行医权和自由裁量权。诚亦可叹矣!

大多数医生都不傻,他们在临床治病的过程中能够感知出来哪些患者是安全的,哪些患者是危险的,哪些患者是宽裕的,哪些患者是窘迫的。只要是给医生们自由,他们能处理得非常好。国家不必老抱着家长制管理模式大腿不放,这样只会导致医疗环境越来越差。

在中国数百万学医从医者中,我自己属于少数的另类之一,大多数的医生们都是被体制束缚得死死的书呆子。我是那只逃出了笼子的猴子,当然我也担心如来佛们要把我这种猴子重新压入五指山下。

我国中央政府现在看样子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愿意放猴子们回归山野。

只是来社会思维定势已经形成,过去几十年三级甲等医院名医汇聚一堂,基层医院优质医疗资源匮乏,自由执业的医生被杀得片甲不留,这种医疗资源过度集中的现状已经让中国医疗苦不堪言。中国几千年来自然形成的健康的医疗生态在政府的管制下元气大伤,现在要改变民众就医的习惯,很不容易。

我估计即便政府现在把政策放开了,要想恢复一个较为健康的医疗生态,也需要一到两代人的时间。医疗生态自己不健康,又怎能为大家的健康保驾护航呢?

二来中国基层的公务人员们大多懒政惰政成习惯了。前不久我看到人民日报批评某地的工商局因为懒惰成性,硬是让一个经营状况很好的酒精制造企业倒闭了。企业主活生生的被“办证”拖死了,终年57岁,几百人失业。这种现象在中国基层比比皆是。再好的医疗政策,遇上不肯作为的基层政府大爷们,也只能望洋兴叹。

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所以政府的一纸空文无法哄得我高兴。我也不是只知道喊喊杀杀的愤青,深知中国改革现在进入深水区,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能够把现状改变得了的。但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社会能够在深层次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吧!也但愿因为生活的不幸而成为亡命之徒的人少一些。我同情被杀害的医生们,也同情早就被社会杀害的亡命之徒们。

作为一个关心国计民生,关心医疗事业发展的中医人。我很是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来促进医疗的改革,很是希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能够放我们这些热爱医学的学医人一条生路,还医生以自主权,把我们脖子上的绳子松一松,让我们自己来掌握自己的命运。

真正勒死医生的凶手,是制度,不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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