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如何对待身边的病人

​中国有句古话,叫“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最近我在照顾父亲,对这句话多少有点体会。

我的父亲略有老年抑郁的倾向,同时也有顽固性的便秘,而且还有冠心病,他一生性格都偏急躁,所以照顾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练了几十年的“真气运行法”这种气功,这次来到我身边时,依然相信“真气运行法”可以帮助他解决便秘问题。尽管我一再告诉他,那种气功对促进肠蠕动没有太大的好处,只会加重便秘,不会改善便秘,他依然很顽固的相信自己。直到他一练气功,刚缓解的便秘真的又加重了才肯相信。

我让他把锻炼方式改为慢跑,他一辈子都没有慢跑的习惯。他总是相信打拳和练气功可以强身健体,作为一个出身于武术世家的人,我看到我父亲和四叔练了一辈子的武术和气功,也没有达到强身健体的目的,所以对这种不太科学的强身健体的方式并不推崇。

我只好不管有多忙,都坚持带着他慢跑来解决他的便秘问题,而且态度强硬的要求他接受。虎老怕猫,父老怕子,父亲可能也有点惧怕我的强硬,所以不好再顽固下去了,这是我一辈子中看到的父亲最肯听别人的话的一段日子。

慢跑,加上补充益生菌,多吃蔬菜水果后,他的便秘改善了很多。但是他仍然没有养成慢跑的习惯,我只能在非常忙的情况下,仍然每天坚持陪着他在公园里跑步。

让父亲怕看我的脸色,实在让我感到万分的惭愧。但是作为一个照顾者,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把一辈子强硬和顽固的父亲改变过来。

我也没有能力把很多患者非常顽固的恶习改变过来,起码有三分之一的肺癌患者,一边经我治疗,一边抽烟——戒烟对他们来说,比杀他们还难受。还有几个肝癌和肝硬化患者,一边到处求医问诊,一边顽固的保持着每天美酒佳肴不断的生活。

我曾经治疗过一个肝硬化腹水的患者,很不容易把她的腹水控制住,但是她每天三顿不离酒,很快就又复发了。他的亲人说,医生,你就顺着她点吧,她不开心,不喝酒更加的难受,在药上再想想办法吧,酒就别戒了。

疾病与不良习惯是孪生姐妹,病难治,不良习惯也难改过来,人心更加的难以改变。病人身边的人,也非常难把握好对待病人的态度和尺度。但总的来说,还是有一些底线不可迈越的。我曾碰到过把自己的亲人抛弃在医院的家人,虽然这样的人很少,但是这么做的确有违人伦。

不过多数时候,我们对病人没有那么恶劣。只是有些时候,社会对病人的态度确实令人痛心。最近,国航的一个疑似患有躁郁症的患者,在航班上因为阻止不关手机的乘客而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被其中的一个性格比较张扬的乘客在网上曝光,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全社会在围观一个躁郁症患者,其中不乏嘲讽者。直到今天,针对这个患者的网络暴力仍在继续。

类似事件发生得并不少,去年高铁上也出现了一个易激惹的精神障碍患者,与人发生冲突后被人在网络上直播,结果遭到了一群缺乏基本的医学常识的网民的网络暴力。

我看到了一些社论,非常简单粗暴的要求航空公司和铁路公司,限制这些患者乘坐航空器或火车,这些作者中不乏所谓的”大V”和意见领袖。

这些急于表现自己的热血和正义感的作者,并不知道中国有一个多亿的潜在的精神障碍患者。根据WHO统计数据,全球卫生支出中,约有四分之一花在精神类疾病患者身上。在前十种造成社会负担最重的疾病中,有四种是精神疾病。

如果要再扩大的话,我们还有很多的结核病患者、乙肝患者、性病患者、癌症患者,照衮衮诸公的痛快的处理方法,最起码有30-40%的人口要被歧视和隔离。如果真的这么搞的话,说实话,我们的公众比希特勒还要极端和独裁。

这样禁锢下去,除了诱发战争和暴力事件之外,没有任何好效果。社会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我们的同胞中很多有疾病或有缺陷,我们应该想尽各种办法来改善这个问题,但唯一不应该考虑的措施就是隔离和歧视。尤其是当这些患者并无严重的暴力倾向时,动辄隔绝,那这个社会就非常恐怖了。

改善社会环境于人人都有益,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得病?又有谁能躲得开衰老呢?当衮衮诸公自己病了,社会公众如此对待你们自己的时候,不知其味是酸是甜是苦还是辣。

福柯早就在其著作《疯癫与文明》中对这一社会现象有过非常详尽的批判,在很多时候,人类残酷无情,就像制造一条疯人船一样,把一些我们看着觉得难以忍受的人放逐掉,又像过去的麻风村把麻风病人与世隔离一样。

有个更贴切的比喻,古代常常有一些落后地区,在爆发了某些灾难后,会认为是村子里的某个寡妇或者某个命运悲惨的其他人是不吉利之人,大家集体把他们烧死祭奠神灵,以求神灵宽恕。

很多人自以为正义的呼声,与此高度相似。在那个时代,烧死所谓的不祥之人的人,也是信心满满的以为自己代表了正义的。

人们觉得医护人员对待病人的态度不够好,但是当他们自己卷入这样的网络暴力的时候,他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就像暴民一样,和一群人围攻一个本应该被大家照顾和关怀的患者。他们的行为比他们批判的医护人员的行为不知道要恶心多少倍。

很少有人会意识到这种围攻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道德败坏行为,更多的人觉得自己是在发出正义的声音,这种夹杂着无知的粗暴,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这反应了我们这个社会是野蛮而非文明的,我们从中看不到友爱、包容、忍耐和理性的人性之光。

照顾患者需要极大的耐心,久病床前的孝子尚且变节,像我这样的有医学常识的人,照顾自己父亲,有时也会不耐烦,与病人关系不密切的社会公众的冷漠确实也可以理解。

而且很多病人本身也存在很多的问题,他们中有不少人的一些坏习惯很难改掉,行为具有一定的攻击性——但绝对上升不到杀人放火的程度。

我写的文章多,也经常会遭到各种各样的素未谋面的读者和病人的谩骂,骂我傻逼者有之,骂我骗子者有之,骂我伪君子者有之,有的甚至上升到骂我娘的程度。

在网络上写作二十年了,我对这早已司空见惯,也能理解部分人的行为很讨厌,但是还没有上升到要去把一些人拉出来,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饱受网络暴力摧残的程度。

大家生活在这个地球上都不容易,很难说谁是完全健康的,让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包容和忍让,看起来确实有些委屈,但是也确实需要有一条维系文明的底线存在。我们不能如帕斯卡所说的那样,用攻讦我们的邻人是疯子和傻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是正常人,这样的行为太低劣了。

社会需要理性、包容、忍耐和克制,才能进化到更文明的状态中去,也只有这样,人们才有和平可言。

每一次这样的集体事件都是一面镜子,我们应该从这镜子中看到我们自己的不足,反思自己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并且努力改进。

祈愿我们所有人都能够尽可能多的学习更多的知识,帮助自己走出无知的区域,摆脱自己身上的野蛮和粗俗无礼。

也祈愿我们所有的人都能够不那么蛮横的因为自己有点钱,有点社会地位,在飞机上坐得起头等舱就可以自我优越感爆棚,无视社会规则。或大声的嚷嚷着把别人是精神病患的隐私向天下广而告之,这样的做法,太有暴发户的派头了。

老实讲,有朝一日你们自己病了,也不过是摇尾乞命的可怜虫一条。暂时没病,只不过是运气好点而已,并不是有多高明。不用得瑟,哪天倒霉,病的就是自己或自己的家人了。与其那时呼吁别人理解你们,不如现在自己多理解别人。

我从这些人的行为中,没有看到文明和素养的影子,看到的只是浮躁和暴戾。如果全社会都如此,那么即便我们创造的物质财富再多,发明的科技再发达,产出的文艺作品再丰富,也没有什么体面和尊严可言,有的只是无知、虚伪、丑陋和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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