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想改变世界,现在觉得更该改变自己

我的父亲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取名时很狂妄,从诸葛亮的那句“志当存高远”中拎出我们兄弟俩的名字来,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来能志存高远,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老实说,从小到大,“志远”这个名字一直在勉励着我,让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志向远大的理想主义者,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不是一般人。为此,也确实一直在付出很多,努力拼搏,以实现自己出人头地的理想。

到2005年我的儿子出生时,我给他取名“思宇”,寄望他将来每次头脑发热,以为自己不可一世或因为某种打击而痛不欲生时,想想这浩瀚无垠的宇宙,并从这种思考中明白,在这无穷无尽的时空中,我们人生中的所有的宏大的理想、人际间万般解不开的恩怨情仇和各种鸡零狗碎的人生烦恼均如微尘一般不值一提。就如杜甫所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儿子的名字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我对自己人生态度的反思,反应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对自己过去的人生理想和因为这理想带来的种种烦恼的不屑,也反应了我对父亲的从骨子底里的叛逆。当然,叛逆早年的父亲的不止我,还有晚年的父亲自己,到老了的时候,父亲开始觉得自己年轻时的很多想法荒唐,纯属不应有的人生累赘。

我在高中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我的恩师在课堂上喟然长叹一声,说中国多年来,未再有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出现,那时自诩为恩师掌上明珠的我,以为恩师这句长叹是在勉励我将来成为一个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为他的这一声长叹,我竟在从大学出来后又钻进国家图书馆读了快二十年的书,涉猎极为广泛,只为达到恩师“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期望。至今其实仍然处在这种状态之中,我的生活极其简单,除了治病救人就是读书写作,很少有休闲娱乐。一度我以为我这样的人,大概也算是这世上很少见的一种人,就像王小波笔下那头独立特行的猪那样,多少有点自大。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我自己在肩扛着改变世界的使命,认为这个世界理所当然的应该按照我的期望去变得更美好,认为我有资格引领这个社会的思潮,这可笑的自大支撑着狂妄的我一路狂奔,亢奋而又令人生厌的对这世界指手划脚,妄议其他人的人生态度。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种种想法和行为,其实是一种过度的自我优越感催生出的偏执和狂妄,这偏执和狂妄,不但使我变得挑剔,也让我周边的人感到很难受。这样的反思,让我有了重新认识世界,重新认识我自己,重新认识他人的机会。

这世上有很多人一生都沉浸在改变世界的美梦中不肯醒来,希特勒当年的梦想,初象点说,也是希望改变世界,只是最终实在是为祸人间。我们很少怀疑过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我们总是很容易觉得自己所思所想才是对的。我们很少想过,自己作为尘世间的一粒微尘,只是这多姿多态的人世间的一分子,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们用自己的意志来强求其他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和思考,实在是在摧残他人,强人所难。尤其是,当这些人并无损人利己的行为时。

以前我读叔本华的书,记得叔本华有句话很经典,他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意志被他人强制”,萨特的那句“他人即地狱”也深得我心。过去我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受到了很多人的为难,活得很委屈。如今我常常从他人的立场出发来看我自己,觉得自己多年来何尝不在为难他人。我还记得珀斯卡有另一句经典名言:“我们常常要通过指责自己的邻人是疯子,来证明自己是正常人”,和对其他两句话一样,我也由过去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转变为从别人的立场出发,觉得自己以前总是大言不惭的议论别人的人生,实在是很欠妥的一种行为。

这种转变终于让我从一个“凌厉的智者”变成了一个有自惭自省精神的人;从一个话多抱怨多的人变成了一个爱沉默爱微笑待人的人;从一个喋喋不休的想改变世界的人,变成了一个温和的想努力改变自己的人。

我如今就像一个守在一条痛苦的河流上的摆渡者,我选择了学医从医,很多人因为身心的疾苦找到我,希望我能摆渡他们一程,把他们送到河的对岸去。有时他们如愿以偿了,有时因为我的能力有限,这趟摆渡无法成功,他们仍然在这痛苦的河流中挣扎,出于对我的失望,他们去寻找下一个摆渡者。无论是哪种情况,最后都只会剩下我,仍然坚守在河面上,等待下一个需要摆渡的落水者。

这样的职业,让我日复一日的见证生死离别,在失败或者成功中体会着人生百味,认识到自己力量的渺小和大自然力量的无穷无尽,无限谦卑的低下了过去昂起的高傲的头颅。岁月如梭,生死迅速,世事无常,变幻莫测,在真实的人生面前,总有一天,我们会匍匐下来,认识到自己作为芸芸众生之一员,渺小到微不足道的一面。这种认识会像一盆水,浇灭我们曾有过的狂妄、偏执、挑剔和急躁,让我们变得安静、谦卑、宽容和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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