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没落的青草医

儿子感冒后扁桃体和会厌部突然发炎红肿,来势凶猛,吃饭喝水吞咽都感困难,这是中医所说的“喉蛾”、“喉痹”等病。咽喉为人体要塞之地,病势凶险之时患者有猝死的风险。自古至今,这都是很凶险的病。

老婆要求去儿童医院,考虑到我接触的两例成年患者,幼年时患类似疾病后,经抗生素治疗后留下了终生难愈的后遗症,我不同意去西医院。

于是自己翻阅中医喉科方面的著作,按照上面的辨证论治的精神处方。在耿鉴庭教授的《耿氏六代咽喉科传灯录》一书中找了几个对应的方子治疗,尤其重视其祖传的丹栀射郁汤,希望能够取得明显的疗效。但是儿子服药后疗效并不明显,按照耿教授的弟子们的记录,这个方子一般需要吃上一周到半个月才能治愈。

我的性子比较急,儿子喉痛不能下咽,晚上睡眠呼吸粗重,病情如果进展太快,将不得不去西医院接受抗生素治疗。紧急之下,我只好求助于家中老父的草药。这草药必须用鲜草汁才有效。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父亲用青草医治疗“喉蛾”、“喉痹”(急性扁桃体炎、急性会厌炎)等病效果如神,通常只需要自采我们本地的一味青草药(至今为止,我不知道这味药的学名,在《中药辞典》和《中华本草》中也未曾找到它的身影),绞取汁后滴入鼻中,一到三日之内必定彻底痊愈,并且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所以我坚持要尝试一下自己祖传的这种治法。我根据此前的记忆和一位中医前辈的指点,在北京郊区采了“垂盆草”这味草药(以前这位前辈指点过我,说我父亲所用的这味青草药叫垂盆草,实际上当我采到了垂盆草后和我家祖传的这味青草药一对比才发现那药根本不是垂盆草)。按照父亲的指导,绞取汁后从儿子的鼻子里滴进去,没有看到效果。

无奈之下,我打电话让父亲速从家中采药,并到火车站去试着央求老家来北京的旅客顺带一下,如果无人肯顺带,我打算回家一趟去取药。父亲接到电话后当即采药,急急忙忙的去火车站(从我的老家有到北京西站的列车)找了个到北京来游玩的老乡,这位老乡在父亲的央求下同意把药带到北京西站给我。取得药后,我立即绞取汁,按照父亲教的方法将约5毫升的药汁从儿子的鼻子里滴入。

次日早晨,儿子吃饭时跟我说,老爸,我的喉咙好了,爷爷的药见效了。这是我前几天用汤药内服和垂盆草滴鼻从未取得过的疗效。父亲除了治疗喉科疗效如神之外,治疗各种毒蛇咬伤和无名肿毒也是效如桴鼓,只需要去田间地头采一两味药,在家锤烂后,以煮熟的糯米饭和鸡蛋白合而为膏外敷在患处,一般是一到三日肿消痛止,无论患者病得有多重。

我以前一直很轻视我自己家祖传的这点青草医的医术,因为父亲是从家族中的一位叔祖和一些民间的单方郎中那里学来的这点东西。而我的这位叔祖我是知道的,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盲农民,农闲时以卖豆腐为生,倒是四处乡邻都知道他懂青草医,擅长治疗“包毒”,常常有人找他治疗,远近闻名。我以前对自己的这位叔祖的医术是很看不起的,他根本就不曾读过《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这类中医经典著作。我学习中医越深,越是对叔祖他们治疗疾病的方式感到很不屑,我觉得这些民间的青草医治病毫无章法,无凭无据,非常的落后。但是,从自己实践了祖传的青草医疗法之后,我深切的体会到了,青草医治疗某些疾病的疗效可以说是无敌的,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均非青草医的敌手。

喉蛾、喉痹之症,无论是西医的教材还是中医的教材,都会标注这种病极其凶险,治疗不易,死亡率高。西医的抗生素治疗一般需要坚持一周到半个月,中医喉科的诸多方剂也是要求患者服药差不多相同的周期。据耿教授的喉科专著记载,耿氏的祖先是因为治疗了当地的一名老僧的“喉痹”之症而医声鹊起,渐渐成了当地名医。而耿氏祖先治疗那一例喉痹的医案在我父亲看来,未免太过复杂。我父亲一辈子经手治疗的喉蛾、喉痹急症,无一例失手。父亲不经任何辩证,只要见到患者是喉蛾、喉痹等症,即便是严重到生命垂危的程度,统统只用一味药绞取汁从鼻滴入草汁3-5毫升就可以治愈。父亲说得相对保守,他认为一般在一到三天痊愈,但他一辈子治的病例也不少,没有一例不是头天晚上用药,次日早晨患者即告痊愈的。

我相信中医的根源在民间的青草医,正是民间青草医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给了中医前辈们总结中医思想的基础,才会诞生包括《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在内的中医经典著作。但是,这些医著既然是从实践经验中提取出的理论结晶,则难免有著者个人的臆测成分在,所以中医的基础理论虽然不乏精彩之处,但是绝非无瑕疵的。有些东西在实践中应该被证否掉,只是中国自古至今的传统是重视权威,不敢质疑,以至于以讹传讹几千年后,一些错误的东西甚至也被人奉为圭臬,这是违背医学的实践精神的。

学医既久,临床治病多了,有时不免对中医的疗效深感失望。中医理论中的一些东西学起来相当的费力,之所以学着费力,是因为一些理论脱离了常识和逻辑,古人以简单的类比(即中医理论家们常说的以类取象)即推断出某项不足以说服人的结论来,这些让人接受起来就很困难。医学是一门强调实践精神的科学,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不例外。实际的疗效很差,理论再怎么雄辩,都不足以令人信服。只要能够安全有效的把患者的病治愈,即便毫无理论依据又有何妨?过去我很看不起自己家中祖传的青草医,这种偏见正是受正统中医思想的荼毒,以至于重视理论而轻视实证。

我相信中国最初的专事医疗者,必定是到处寻找这类青草医的治疗经验,集腋成裘者。汉唐以前的中医汤药方剂,也是极为简单的单味药的处方或者寥寥数味药组成的小方剂,这些方剂的民间色彩都很浓厚。可惜这种从实证中去学医的传统渐渐没落,中医在发展的过程中,渐渐的经历了中国儒学相同的命运,由一群因理论而理论者去过度解读,最终发展成为一门与实际脱节很远的学问,疗效也就自然而然的难以保证。

我这些年专事癌症的中医治疗的研究,从亲身经历来看,青草医治疗的部分癌症患者,效果甚至明显的强于西医的手术、放化疗和中医的辨证治疗。我姨奶奶家的一位表叔,两三年前我见到他时已经因为胃癌如风中残烛,家中赤贫如洗,无奈之下自己按照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一些土方子采草药治疗,到现在竟然也能生龙活虎的活着,还出去打工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而我接诊过的一个乳腺癌患者的亲兄弟,在患胃癌被医院里判为只有几个月的寿命后,回家采鲜药自己服用,坚持了六年之久,虽然最终还是因为癌症去世了。但是在胃癌广泛转移的患者之中,这个存活期已经相当长了。

我的母亲患胃癌后,父亲曾经提及过要按照家中祖传的办法去用青草医治疗,但是被我拒绝了,我当时认为这是对我的母亲不负责任的表现(那时从我内心底里,我是不认可青草医的,我觉得母亲遭此大病,如果我不舍得花些钱为她治疗,将运气托付给田间地头几味不知名的草药,问心有愧,所以我选择了西医和正统的中医)。现在想来,心中有很多的懊悔。尤其在我亲自比较了西医和传统中医与青草医在某些疾病方面的疗效之后,我更是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

如果不是我现在如此执着的学医,我家族中的青草医传承就将断在父亲这一代了。上周因为岳父的五七回家,我特地跟着父亲去山沟里和田间地头去学认父亲常用的那些青草药。父亲已经有很多年不曾给自己的亲戚之外的人治病了。父亲跟我说,现在农村卫生所的输液普及得太厉害了,所以喉蛾、喉痹、无名肿毒之类疾病,只要一有苗头,患者都会去医院里输液去了。青草医无人问津,离消亡不远了。而我,长期生活在都市的水泥丛林之中,现在几乎再也没有多少接触青草医的机会。

自古至今,青草医不能象中医的诊所或西医的医院一样发展起来,也有经济方面的原因。我的叔祖虽然是个青草医行家,但是不能靠青草医养家。我的父亲曾经一度用叔祖传给他的青草医的医术给人治病过,但是从未有求治者觉得向这样的青草医求治也应该支付诊费,顶多就拿些肉面或者鸡蛋之类的食品相谢。所以青草医一直没有能力从田间地头走出。

我如今治病,在传统中医之外,寻求青草医的协作,将祖辈传承下来的一些青草医的青草药,纳入到我的处方之中,一并给患者使用。用药方法也遵循传承的方法,或生用,或外敷,或煎成汤剂。以期提高疗效。但如同我的祖辈一样,无论是中医还是青草医,均无法让我安身立命,所以我自学的中医也好,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乃至于我自己将来会去求访师求学的更多的青草医的医术也好,也均只能作为业余爱好,在谋生之余,偶尔用之。

现实中,青草医的传承大多只能如我这样,这样微弱的力量是很难与实力雄厚的现代医学去竞争的。青草医的消亡,真的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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