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30日下午,一个多年前认识的肺癌患者的遗孀突然告诉我,原新浪癌友圈资深元老,网名广品山人的胃癌抗癌明星去世了。我赶紧去点开山人的微信头像,看了一下他的朋友圈,果然,昨天晚上他的儿子发了讣告。
讣告内容如下:“先父曹道君(广品山人的真实姓名)于公元2024年5月28日病故,享年五十九岁。先父生于一九六五年五月初十,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在汕头海关、汕头特区晚报、汕头都市报、新快报、信息时报工作。父亲是一个真实、纯粹、善良的人,他一生寄情于哲学与文学,病痛侵袭多年仍然无法磨灭他对文字的热爱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已经把我的微信发现页中的朋友圈屏蔽了有段时间了,屏蔽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微信好友有好几千人,每天大家分享的东西太多,我不想受到过多的干扰。所以未能第一时间知道广品山人去世的消息,真是很遗憾。
我们都戏谑地称广品山人为“校长”(抗癌大学校长或曰雁大校长,因为新浪癌友圈把癌友们形容为一个雁群,大家一起飞翔,共同取暖,所以又把癌友圈称为雁大),我与校长交情不浅。我们初识于2011年,那一年,我治疗过的一个胃癌患者的女儿对我说,你一定要去新浪博客上认识一个叫圣地没牙的恶性黑色素瘤患者,他多年来靠着中医抗癌活着。
我的母亲当时也处于生死之关键时期,我对一切抗癌方面的知识都很感兴趣,于是就去看了圣地没牙老哥的博客,并且和圣地老哥一见钟情,成为莫逆之交。再通过他的博客知道了新浪博客上有一群癌症患者在写博客分享抗癌经验,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博客圈,叫新浪癌友圈。
这个癌友圈每年还组织线下的圈庆,来自全国各地的癌症病友、患者家属和抗癌志愿者、医生参加圈庆。我分别于2013年和2016年参加过两次圈庆,一次在河南新乡万仙山,一次在天津。广品山人是癌友圈的核心性癌友,他几乎是每届圈庆都参加的。
我之前的写作风格颇喜恶搞,在第一次见到山人校长前,已经跟他在文字上你来我往,恶搞了很久。其中有一次,我提到我当年高中分文理科时,被家兄以一句“百无一用是文科生”直接否决了选文科的路。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山人校长从此就拿这个梗来和我开了好多次玩笑,说我笑话他这个学中文的北大才子“百无一用”。
山人校长和我一样是湖北人,因为老乡的关系,我们很亲近。早期我们在新浪博客上互相写打油诗打趣对方,后来我们加微信了,又在朋友圈里经常写打油诗打趣对方。要论写打油诗,我们真是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没完没了,颇为有趣。
2013年我们第一次在河南万仙山的圈庆活动中线下见面了,当时校长的体质还算不错,和我并肩登山,健步如飞,虽然那时的他已经是个有十年抗癌史的老癌患者。那一年的圈庆,从北京去的乳腺癌脑转移考拉大姐在圈庆现场突然昏厥,差点去世。我临时用一根大头针当针灸的针具用,刺她的少商穴和商阳穴,死死不松手,总算是把她救过来了。
后来在天津的圈庆上,我又见到了山人校长和考拉大姐。校长还是那么风趣幽默,考拉大姐则一改2013年圈庆时的情绪高亢的状态,一脸安详,静如处子。考拉大姐告诉我,从万仙山回来后,她复查了一下确诊为脑转移,但此后再无任何治疗,只是一心念佛,居然5年过去了,安然无恙。这种经历,我在癌友圈也就见到她一例。
我在万仙山时和山人校长说,这种圈庆活动如果不做好应急准备工作,很容易出事。以后再组织的时候,务必选择一个就医急救方便点的地方,不要再在这种山疙瘩里,万一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后果真是难以想象。山人校长深以为然。
今年在嘉庆的圈庆,考拉大姐和山人校长也都还参加了,因为疫情的原因,癌友圈的圈庆中断了五年。我在杰人天相(另一位癌友圈的资深癌友)的公众号上看到他分享的圈庆照片,照片上,考拉大姐头发已白,而山人校长则瘦骨伶仃,已近风烛残年,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时日无多了。圈庆结束没几日,就传来了校长去世的噩耗。
山人校长这次从广州去嘉庆参加圈庆,可能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参加这种圈庆活动,在圈庆活动上,他仍然一如既往地鼓励癌友们坚强,勇往直前,他花了一个多小时讲了许多令人感动的话。他是个热心公益的人,我与他交往的十三年中,目睹了他作为癌友圈的重要精神领袖是如何鼓励大家乐观抗癌的。他有二十多年的癌龄,有丰富的抗癌经验,对癌症患者的心理非常了解。
我记得2013年我们初次见面后,在登山的路上,山人和我一路畅谈,他说他自己以前是个很内向的人。得了胃癌后,他反思自己得癌症的原因,把他自己的整个性格都改变了,从此变得积极乐观和外向。他和我一样从农村走向大城市,他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因为家庭贫困,很自卑,有焦虑感。但癌症改变了他,向死而生的他成了癌友圈最积极乐观的人之一,积极工作,积极生活,积极社交,积极组织公益活动。患癌后他也在创作与癌症相关的文学作品,这二十多年的时光,他不曾虚度。
人在面临生死威胁的时候,会迸发巨大的精神力量,发生常人想象不到的巨变。我在癌症圈子里见识过上万的癌症患者和癌症患者的家属,这种阅历让我对人性有了比一般人深刻得多的认识。无论一个人患癌前多么的坚强,患癌后都将承受非同一般的压力,这种压力会导致很多人崩溃。
我见过因为不堪重负而自杀的患者,也见过自杀的患者家属,直到今天,我仍然需要不断地在他们中间做自杀干预工作。第一次遇到一个曾向我求助过的患者女儿自杀后,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走出她的死亡带给我的阴影。
所以我从接触癌友圈的第一天开始,便非常喜欢这个由癌症患者、患者家属和一群志愿者组合而成的很纯粹、很善良,又很积极乐观的组织。此后我源源不断地向寻求我的帮助的患者和患者家属推荐这个圈子,直到疫情发生后才没有继续,因为那时不但新浪网解散了博客群,癌友圈也不再有聚会了。
癌症患者和癌症患者家属需要这样的组织来提供精神支撑,癌友圈不但能够交流治疗信息,更重要的是一群同病相怜者可以走到一起抱团取暖。那些积极乐观的抗癌明星们一直都在鼓励着大家。我国的精神医学和心理咨询业现在都还处于较为薄弱的状态,癌症是能摧毁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重大疾病,我们其实非常需要更多这样的组织来帮助癌症患者和癌症患者家属。
山人校长以资深传媒人的身份在新浪癌友圈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大家公认他是领头雁之一。他的组织能力和亲和力为促进这个民间公益组织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以身说法的抗癌经历也给许多癌友和癌症家庭注入了信心和力量。所以他的生命意义得到了外延,他虽已和我们阴阳永隔,但他参与培育的这个癌友组织还会继续向前,他积极乐观的抗癌精神以及他与癌症抗战二十多年的经历,也都会成为癌症圈子中的一个象征性的标志。
人们会记得记者曹道君先生,也会记得抗癌大学(雁大)的领头雁广品山人校长。校长英灵不远,想必也能感知到老弟我为你撰写的这篇回忆文字,会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一如既往地带着贵校老校长胡适之先生那种“朋友式的微笑”看着我们。
我已经见惯了死亡,也在与癌症相关的各个领域进行着不懈的探索。校长生前曾说过,我这个人比一般人能坚持,肯吃苦学习各种知识,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贯通中西医和精神医学的好医生。但惭愧的是,我深入到与癌症相关的多个领域进行了一番探索后,经常体验到的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悲伤。人类为了解决癌症这种顽症,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却收效甚微。
我反而觉得像校长这类人对癌症群体的意义更重要,在癌症未能被攻克之前,确诊为癌症后,患者和患者家庭如何保持较好的生活质量是一个需要全社会去关注的重大课题。在我们这个时代,有约三分之一的人将死于癌症,一半以上的家庭要与癌症短兵相接。确诊癌症后,我们该如何应对?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自己或亲人的生死?我们该采取哪些行动去降低癌症的发病率?
对癌症的关注,绝不应该只局限于癌症的治疗。有三分之一的癌症是可以避免的,所以我们应该促进预防医学的发展。癌症发生后,患者和患者家属要遭遇的是令人精神幻灭般的打击,大家在遭遇这种打击时,普遍很少能够得到足够的来自亲友和社会的支持,与癌症相关的社会组织能够为患者和患者家属提供大量的支持,我们应该鼓励这样的组织的发展,做好人文关怀工作。
忝为山人校长的知交之一(他太有亲和力,知交太多了,我这样的小老弟不算老几),我相信促进社会各界关怀癌症群体,一定是山人校长的重要遗愿之一。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半年前的一场车祸差点让我一命归西,如今的我对生死看得很淡。山人兄的去世虽然令我难过了一会儿,但同时我也为山人兄能离苦得乐,得到解脱而感到高兴。
到了终末期,癌症患者的灵魂被囚禁在一个痛苦的躯壳里,当此之时,死亡是一种比苟活着更好的选择,山人兄想必也已看淡和放下了。但即便我们这些人都看淡了生死,放下了对生死的执着,我们都还是盼望着这个社会能够变得越来越美好,人间能变得越来越和善,对深受疾病之苦的人能多些人文关怀。因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们还要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我们对我们的子孙后代,对人类的后代都还有爱。我们盼望着我们受过的苦,他们不再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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