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岁末感言:接纳一切失去,在失去中成长

第一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第二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第三觉知: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增长罪恶;菩萨不尔,常念知足,安贫守道,惟慧是业。第四觉知:懈怠堕落;常行精进,破烦恼恶,摧伏四魔,出阴界狱。第五觉悟:愚痴生死;菩萨常念,广学多闻,增长智慧,成就辩才,教化一切,悉以大乐。第六觉知:贫苦多怨,横结恶缘;菩萨布施,等念怨亲,不念旧恶,不憎恶人。第七觉悟:五欲过患;虽为俗人,不染世乐,常念三衣、瓦钵法器,志愿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第八觉知: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 

——《佛说八大人觉经》

今天是2023年岁末,我难以用言语去描述我在这一年经历的各种痛。有些痛可以说出来,有些痛不能说出来,这些痛时不时地会让人撕心裂肺一下,我只能靠意志力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些感受压下去,用自我抚慰的技巧不断地安慰自己,改善自己的心境,平静自己的内心。

不管如何,这一年都已经过去了。除了不曾体验过怨憎会之外(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仇恨,对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会怀恨,所以和谁都谈不上怨憎会),佛陀所说的人生八苦中的其他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我都一一经历过。虽然我知道受这些苦是人生在世很难避免的自然规律,能够从理性上去接纳一切。但人有情感这件事,本身也是自然规律之一,所以心中的很多痛,只能在时间的帮助下,慢慢去平息了。

人是一个复杂的动物,我们活在群体之中,与群体中的许多成员靠着各种各样的情感维系在一起。世事无常,种种人生变故不可避免地要牵动我们的心,使得我们内心产生许多难过的情绪。尽管这些情绪最终都会平息,但在经历这些情绪的过程中,情绪总是客观存在的。

我的大五人格测试结果显示,我的神经质得分只有1.7分(总分10分,大多数人得分不会这么低),属于最沉着冷静,最不容易惊慌失措,情绪化比较少,比较平静,不但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还能照顾到周围人的情绪,就连最复杂的情绪,也能及时处理的那种人。

即便如此,在2023年,我仍然感受过许多负面情绪。可见这一年我遭受的苦楚非同一般,用炼狱来形容并不为过。我对自己真实的感受并不讳言,我不愿意为了维护自己“坚强”和“积极乐观”的形象而掩藏自己内心的痛苦,因为我无法接受虚假的自我。

一个人生底色是积极乐观的人也会经历痛苦,一个人生底色是消极悲观的人也会有快乐的时刻。所谓积极和消极,并非一种绝对化的概念,它们只不过是一种倾向而已。人的心态就像一条从极度悲观到极度乐观的数轴,我们每个人的心态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会落在不同区间。

不同的人调节情绪的能力不一样,有的人在遭遇痛苦时能更快的把自己从悲观调整到乐观的状态,有些人则不具备这样的灵活性,长期处于一种适应不良的状态。当我们的内心生病了的时候,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提升自己调节情绪的能力,提高自己的灵活性,这才是人生最真实的一面。

如果人一定要给自己贴个标签的话,我希望人人都给自己贴上积极乐观的标签,因为这能给我们自己带来更积极的心理暗示,让我们感受到更多的快乐。

我在今年虽然遭遇了许多痛苦,但所幸的是,我终于从最难熬的状态之中走过来了,现在一天比一天好,正在恢复到稳定和积极的状态。而且经历了这一年的风霜雨雪,我修复了自己个性中的一些缺陷,内心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了。

我一生中有三个最艰难的时期:1998年刚上大学时因为生存危机带来的迷茫期,2012年因为丧母之痛感受到的幻灭期,以及事故频发的2023年经历的中年危机。

不过人生祸福相依,每经历一次这样的重大危机,我的心智都能得到一次快速的成长。没有被困难打垮之后,人就会变得更加的成熟和坚强。人生之路还很漫长,今后还有许多酸甜苦辣等着我去品尝。

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大彻大悟到对一切都豁然开朗的程度了,正如日本医生日野原重明先生所说的那样,人对自己内心的探索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他活到一百多岁,仍然觉得对自己还不够了解,内心还有需要继续探索的地方。我想未来我肯定也还需要继续探索自己的内心,这可能也是人生最有意义的地方。如果余生的一切都已经有了答案,只用照着剧本去活着,那将是一件特别无聊的事情。

曾国藩有句经典的口头禅“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时候,需要有这样的精神,因为有些痛,只能硬扛过去。从生物神经学的角度来看,许多精神创伤都会导致人体神经递质的改变,这些改变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在这些问题上,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当此之时,忍耐是唯一的解药。一个理性的人在遭受无法改变其结局的痛苦之时,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忍耐。因为做其他的选择,只会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

周有光老先生有本口述的个人史《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在这本书中,这位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先生回顾了他自己的百年人生,那真是跌宕得很。因为各种历史原因,他有几次丧失全部家财,几乎一无所有,也丧失了自己的家人,他需要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再来。所以今日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转瞬便可能化为乌有,人不必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太执着。

他也曾被抑郁症困扰过,但最终他成为了一个豁达乐观的人,活到了114岁。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他临终前还能保持头脑清醒,一生都在不断地进行各种探索。

这就是真实的人生,把一个人的一生拉长到一百年,放在一个战乱和运动不断的年代去看,我们更能看清楚人生的真相——这真相就是世事无常,一切所谓的拥有都不过镜花水月,人随时都可能会一无所有。唯有一颗在遭受失去后还能尽快康复的心,才能应对这跌宕起伏的人生。在拥有时珍惜,在失去时放下,我们才不至于被人生的变故彻底摧毁。

我今年44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80岁以上。假如我能活到80岁甚至100岁以上,我必定还会经历许多新的变故,经历更多的得与失。我能一直活在太平年代吗?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会不会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来一次大瘟疫?我这一生会不会经历战乱或旷日持久的自然灾害,以至于人们连糊口都难,再现历史上的人相食现象?一切虽然都是未知数,但是发生的概率却很大。

因为人类人口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惊人的数字,这导致人类这个物种进入了生物学上的大小年周期,这样的周期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动荡不安。需要在瘟疫、疾病、战争、饥荒以及人类恐惧生育的情绪的共同作用下,把人口削减到一个可以与资源和环境均衡的状态,才能安定下来。

古罗马哲学家,当过尼禄皇帝的导师与顾问的塞内加对哲学的作用有过精辟的论述,他认为一个人学哲学的终极目的是为了达到智慧的状态,学会避免在遭遇挫折时产生过度的盛怒、自怜、焦虑、怨恨、自以为是和偏执等反应。

他曾拥有许多,但是他在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早已想过有一天他也许会失去这一切,所以他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并没有占有欲。在他被暴君赐死的那一刻,他选择了坦然自若,平静应对。

遭遇灾难和挫折是人生不可避免的经历,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完全避免灾难和挫折,因为灾难和挫折是不可避免的,任何人,或迟或早,都会经历一些。所以我们要尽早掌握这种在自己无法左右其结果的灾难和挫折面前,坦然接纳的能力。我们要不断地提升自己适应失去的能力,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我们生存的这段时间里,更高质量的活着。

我前不久跟我的家人们长谈了一次,我告诉他们,我这一生如果再遭遇任何不幸,我希望他们不要为我太难过。如果那不幸不足以剥夺我的生命,那么只要我还有书可读,我的内心便能很快重归平静,我个人的幸福感便不会差到哪儿去。如果那不幸夺走了我的生命,我希望他们不要觉得我这一生过得很苦,不要为我难过。要相信我大多数时候是沉浸在很享受的生活状态之中,很幸福。我教我的家人们看淡得失,理性处理不良情绪,在失去我时,尽快走出痛苦。

我也告诉他们,对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身外之物,都不必有太执着的眷恋之情。一生还很漫长,战火、天灾、人祸,各种各样的原因可能都会让我们经历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过程,有和无的不断更替才是人生的常态。全家人只有保持这种淡然的心态,才能在失去一切财富或失去任何一个或多个家庭成员之时,其他的家庭成员都还能淡定从容地继续活下去,这就够了。

人生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无法永久地占有任何东西,包括我们的生命。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阶段性地貌似被我们所拥有。我之所以用貌似来形容,是因为有个许多人不愿意直视的真相是,所谓的拥有,与其说是真的拥有,不如说是我们想象着自己拥有。

我们拥有财富吗?不,我们不消费它,我们就谈不上拥有它,我们消费后,我们也失去了它。我们拥有我们所爱的人吗?不,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从未真正地属于我们过。我们拥有我们的生命吗?不,我们只是向大自然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时光,我们随时可能要把我们的生命还回去。

拥有只是一种甜蜜的自我欺骗,只是一种让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幻想。其实,人打破了这种幻想能过得更舒服些。但许多人毕生都沉湎在这种幻想之中,难以自拔。占有的时候,为所占有的一切所累,日夜担心自己会失去,徒增焦虑;失去的那一刻,又会陷入痛苦之中,难以自拔。

这世间的一切与我们都只有有限的关系,这些关系是因缘和合产生的,当条件改变时,它们会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但假如我们不把“我们”与“我们之外”的世界硬生生的切割成两个世界,我们便会发现,其实我们失去的一切,并没有真正地失去,他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换了个地方或换了一种形式,发挥着另外的一些作用。如果我们愿意接纳这一切,放弃占有欲,我们的“失去感”便会淡很多。

因为这个原因,我愿意把我作为人的一切私欲抛开,活在另一种状态之中,这种状态是既有我又无我的状态。有我是因为我还被人所需求,需要顺从世俗规则,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我是我在内心深处,已超脱和出离这一切,进入一种“空空如也”的状态。用李慎之的话来形容,就是“已知诸相皆非相,欲待无情还有情”。

人既存在于宇宙之间,同时又不存在于宇宙之间。存在是因为我们确实是一个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世俗社会里的与我们有关联的各种东西也都看得见摸得着。不存在是因为我们人为定义的各种“有”,如果从哲学的角度深究下去,其实都是“无”。我们看不透这“无”的本质,误以为我们“有”,便会滋生许多不必要的欲望和烦恼。

这样的一种看似务虚,其实已触及万物本质的思想,有助于我们在失去时进行更好的自我抚慰。人人皆不可避免地要遭遇各种创伤和死亡,从根源上来说,这些都是一种“失去”。我们在经受失去的时候,就需要在承受失去带来的痛苦的同时,也要学会为失去哀悼,削减失去带来的痛苦,继续前行。

如果我们不能为失去哀悼,不能在哀悼中接纳失去,而是一直耿耿于怀,迈不过这个坎儿,我们将一辈子带着失去的痛苦生活在这人世间。并继续以一种适应不良的心态,重复性积累更多的创伤,强化自己的这一痛苦的体验。久而久之,我们的心灵就会生病。承受痛苦,接纳失去,是我们人生的必修课之一。心理治疗的一大任务便是教会患者承受痛苦和接纳失去的技巧,让患者受创的心灵得以重生,把心中压抑的情感或情绪释放掉,不再长期处于一种被抑制的状态。

如果你觉得以上观点有些矛盾,觉得自己有时也有些矛盾,请不要奇怪。就像人人都可能会体验到快乐和痛苦一样,我们的一切都呈现出矛盾的两面。造物主在制造各种生物的时候就是这么设计的,它让万物都存在相反相成的两面,以让万物实现自我的平衡。用中国古话说就是保持阴阳平衡,或用一句生物学术语来形容,就是利用相反的两面互相调节,以保持万物的内稳态。

我们的一生正是在各种矛盾间摇摆,最理想的状态是在摇摆过后,能够达成平衡状态。我们从基因的层面就是被如此设计的。我们有原癌基因(促进癌症生长的基因),也有抑癌基因(抑制癌症生长的基因,如野生型P53基因),二者势均力敌,我们才不至于患癌;我们有成骨细胞(促进骨骼生长),也有破骨细胞(破坏骨骼的过度生长),二者势均力敌,我们才不至于长成怪物的形状。

一件事情坏的一面总是同时藏着好的一面,好的一面也总是同时带有坏的一面。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们有时高兴,有时悲伤;有时会憎恶我们很喜欢的人,有时也会喜欢我们很憎恶的人,这都是正常现象。只要不过度,这些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但一旦这些反应处于极端和僵化的状态,不能自然平滑地调节,导致我们不能适应周边的环境,与他人冲突不断,自我也很难安宁,那便会影响我们正常的生活。

所以,如果我们在生活中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失去”,该哀悼时就尽情地哀悼,哀悼结束,把痛苦淡忘掉,继续前行吧!等到终极的失去(自我肉体的死亡)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一切也就都可以结束了。此生的是非功过、悲欢离合都不是那么的重要,我们的人生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历程而已。

如果在认知和情绪方面处理得当,我们就可以比别人过得快乐一些,处理不当,我们的痛苦便会多一些。多一点少一点,区别也不是特别大。在这些问题上都看开一点,相信在人生的旅程中,我们便能更释然一些,更豁达一些,也能稍稍提升一下我们的幸福感,改善一下我们的生活质量。

我难以给我写的这篇东西一个准确的定义,姑且称之为我在失去的过程中,感悟到的生存的智慧吧!我不大喜欢把生存智慧这种概念玄学化,其实生存智慧的本质只不过是生物学上的适应能力这一概念。适应能力是我们人人都应不断提升的一种能力,所谓的心智成长,照我看来,也不过就是适应能力的提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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