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白菜没有吃完就烂了,孩妈没舍得扔掉它,把它放在窗台上,没过几天,大白菜上生出了金黄色的菜花。这菜花很像老家的油菜花,只是没有老家的油菜花田那样成片成片出现。
此时此刻,我的老家湖北,漫山遍野,最多的当是油菜花和映山红。小时候,春暖花开,绿草如茵时,我们经常牵着牛到小山冲放牛。山间灌木丛中,就有红彤彤的映山红。我们摘下映山红的花瓣塞入嘴里吃起来,酸甜可口。
儿时的记忆总是美好的。在我看来,我儿时所生活的农村是人间最理想的社会。我喜欢那样的社会模式,邻里相助,全村人宛如一家人。即便有矛盾,也都可以非常友善地化解。
我父亲就像村里的免费法官,我小时候,我们家是我们村“说理”的地方。村里有人闹矛盾了,就会跑到我家里,找我父亲评理。父亲把双方都喊来,再喊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起,听双方争辩,帮他们理清是非曲直,最后努力劝说双方各让一步,重归于好。
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所以我读到孔子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时,感触特别深。我父亲处理村民之间的纷争,最终总是能“必也使无讼”。他在村民心中的威望,和他帮人理清是非曲直的能力,让他成为村里当之无愧的调解者,村民们认可他的正直和能干。
和现代法院不一样的是,农村这种“说理”的地方是不收费的,也没有律师这一说。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坐在那里,对没理的申斥几句,然后再安慰一下,对有理的声援一下,然后再劝说他们让一步,矛盾就这样解决了。毕竟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宗繁衍的子孙,同姓同宗,没有生死不解的矛盾,大家也都知道在村里生活,要以和为贵,所以矛盾不难化解。
村里也有医生,农村最多的疾病是伤风感冒和跌打损伤,这些都有村里的医生会治。跌打医生甚至有三个,他们家里一到晚上就很热闹,村民们白天下田种地,晚上到跌打医生家里推拿接斗,其他人在旁边排队等候,拉拉家常。摔伤了不需要手术,到村里的跌打医生家里求助就可以,治疗也是免费的。只是我们村那几个跌打医生没有一个长寿的,他们需要白天种地,晚上给人疗伤,最后都因为过度劳累而过早死亡。
跌打医生的医术并非父传子的模式往下传,而是找全村最有悟性的孩子,以师带徒的方式传授。因为跌打医生疗伤时需要帮手,所以一些跌打医生就会找自己喜欢的小伙子做他的帮手,带着带着就把手艺传给他了。我父亲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一有空便去给跌打医生做帮手,所以他也学了点。
但我父亲是个才华很出众的人,村里人对他有很多的期望,后来大家还共同推举他做村干部。我父亲总是说,那时候我们家成分不好,本来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当干部的,自己也不敢当干部,但众望所归,难以推却。
最后他提出,如果大家真的要他当干部也可以,必须全村所有村民签字同意他才当,否则他不当,他怕以后被整。结果全村村民真的都签字了,这可能是我父亲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不过没当几年干部他就不肯再当,辞职了。
我总难以从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种社会中走出来,我的梦想就是重新回到那个乡土世界中,当一个乡村赤脚郎中,过着耕读为生,业余时间悬壶济世的生活。劳累点也无所谓,长寿不长寿,我并不是很在乎。当然,如果村民们能够改变观念,让我这样的乡村赤脚郎中从看病中获得一点养家糊口的收入,不必把太多精力花在种地上,有更多时间来研究疾病,可能会更好一些。
不过中国的乡村消失了,过去的那个社会已经一去不复返,我现在回到农村所闻所见,与小时候也完全不一样了。年轻村民们都外出务工,除了过年过节稍微热闹一下,平日村里就剩下一些老人。小孩都很少,因为都到城里去上学了,村小和村里的中学都消亡了。我小时候的那种邻里互相守望的农村社会实际上已经消失了。
如今我常住北京城,离国家图书馆不远,可以说是住在中国的文化心脏处。我住的这片区域分布着许多部委的家属楼,治安条件差不多算全国最好。
在这样的区域生活,确实可以说生活条件很优渥。但我却很难体验到小时候体验过的那种快乐和幸福感,我更希望回到那个充满人情味的乡土社会,也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回到那个社会中去,只是那个社会已经荡然无存了。
大量村落已经空无一人,村民们纷纷在城里买楼安家,真正愿意生活在村里的人不多,大多数人更愿意生活在经济发达的地方。尽管这样的地方有太多不如人意的地方,比如缺乏人情味,缺乏温情的社交圈,很多人穷凶极恶等。
美籍华人许倬云先生写了许多关于中国和美国社会的著作,从许先生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出,乡村和亲情社会的消失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美国也存在类似现象。亲情疏淡,过去那种和谐而牢固的人际关系网不复存在,人类的生存模式被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传统的情感支持体系已经崩溃了。
人是一种群居动物,当人失去在群体生活中建立起来的情感支持体系,身心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损伤。这些年,全球抑郁症、焦虑症发病率都急剧飙升。我仍然希望能够回到从前,但从前却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真正意义上的故乡现在只在梦中存在。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山川、河流和浓郁的亲情,正是哺育我心灵的乳汁,如今我们失去了这些。
有时我很想自己找三五亲朋好友,再创造一个类似的社会环境,但也知道这是幻想。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多少人真的可以脱离现代化生活,回到从前的那个乡土世界。我们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分,偶尔梦回故里,重温一下儿时的生活,醒来还是要继续在新的社会环境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