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我在大量的阅读,主要阅读脑科学和精神医学方面的最新著作,我不敢说自己已经把中西医、生物学和精神医学贯通了,但是许多过去不明白的问题现在确实弄明白了,在中西医、精神医学和生物学之间也搭建起了一座桥梁。一直以来,我的目标是学透现有的各种医学知识并综合运用它们,寻找最优和最经济的解决方案,最大程度地减轻患者的身心痛苦和经济负担。
昨晚在看美国心理学大师Aaron T Beck和Brad A Alford著的《抑郁症》一书,看到书中有一句这样的话:“据Klein的研究表明,与影响人类的其他任何一种疾病相比,抑郁症带给人的痛苦更大。”正因为抑郁症令人痛不欲生,所以绝大多数的自杀者都是因为抑郁症。看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因为我的母亲也曾为继发性抑郁症所折磨,而我当时竟然不理解这种病,不知道她身心所受的苦楚有多深重,不能用更好的办法缓解她的痛苦。
所幸的是当时我哥哥大量的查阅英文文献(他是英语专业毕业的),查到了一种抗抑郁药对脑溢血后遗症偏身感觉障碍有效。他去宣武医院神经内科找医生开药,那时宣武医院的医生还不知道这一点,犹豫着不敢开药。我哥哥把相关文献给他们看,他们才相信原来真有这方面的依据,同意给我母亲开药。有时确实是患者家属在指导医生如何治病,这并不奇怪,因为患者家属比医生们更用心。这个药当时确实缓解了我母亲的痛苦,只不过效果仍属有限。
李自成曾为禁止属下滥杀无辜立下军令状:“杀一人如杀我父,辱一人如辱我母”,对我来说是“治一人如治我母,救一人如救我父”,给癌症患者治疗的时候,总有一些时刻会触动我的内心,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癌症是一个疾病的综合体,与人的基因、心理、人生际遇、生活习惯都息息相关,真正要弄懂这种病,必须深入到中医、西医、精神医学、生物学,甚至哲学和宗教的最深处,去理解人之为人的深层奥秘。我们这些多细胞生物为什么摆脱不了会遭受癌症折磨的厄运?癌症又与什么样的疾病相辅相成?有什么方法可以减轻癌症患者的身心之苦?
在带着我母亲求医问诊的路上,我遇到过太多轻率许诺的人,事后发现他们都只不过想骗几个钱而已。我如今不大相信任何关于癌症的疗效承诺,也不敢给患者和患者家属做任何承诺。医学是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科学,同时又是一门充满希望的艺术。也许我们的确能给患者带来帮助,也许不能,作为医者,即使知道医疗作用有限,也不能放弃对疗愈的追求,医生这个职业的神圣之处在于我们能给那些绝望的病人带来生的希望。
生命至贵,重逾千金,倘若不能对患者和患者家属的身心之苦感同身受,不能像对待自己的亲人那样去对待那些真诚的向我们求助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何以面对自己的内心?
今天我读了日本医生日野原重明在105岁时接受采访后出版的一本书《活好:我这样活到105岁》,看完后感慨良多。
他的成长经历、性格特征和对人生的各种看法,莫不引起我强烈的共鸣。他的父母给了他足够的自由让他自我成长,小时候的他顽皮甚至有些赖皮。但是长大后成为医生的他却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对爱、尊重和包容有了深刻的理解与体会。他是把预防医学引进日本的第一人,他的一生因为锐意革新充满了争议,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医学事业中去了。他说爱是人活着的终极目的,人的自我价值是在爱中实现的。
在这世上,能与我们完全共鸣的人是存在的,这是一件太令人欣慰的事情。这说明将来还会有人怀抱同样的愿景,走在我们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路上。爱一个人就希望那个人一切都好,而不是强力的去改变他(她),让他(她)来满足我们自己对被爱的需求。爱众生也是希望一切众生都好,而不是让众生来满足我们自己对被众生尊重和追捧的需求。即便我们的名誉可能会因为某次胜算不大的治疗而受损,也不能因为爱惜自己的名誉而放弃患者得救的希望。爱需要用自己那颗柔软温暖的心,去抚平别人的伤口。
医者的使命是爱,我承认我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好,有时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态度还不够柔软,这一切都因为我的修养还不够好,胸怀还不够宽广,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很多。感谢日野原重明医生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也让我有了见贤思齐的机会,在有生之年还可改进。日野原重明先生的文字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无论是对自己心爱的人还是对患者,我都不如他那么无私。
医生毕生都应有无止境的追求,唯有对自己的知识和个人修养心存不满,才有可能在最后的时刻“止于至善”。像我这样的医者可能会承受很多非议,但是只要病人需要我的帮助,无论什么样的非议我都乐意去承受。当我立志将医学的各个分支融会贯通,为癌症患者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时,有的人嘲笑我不自量力,有的人则讥笑我所学的某种医学令他们不屑一顾——比如那些中医粉嘲笑西医,那些中医黑嘲笑中医。我唯有秉承佛家的“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的原则,沉默以对。因为看着那些与我母亲一样遭受疾病折磨的患者,看着那些令人无比同情的人所承受的苦难时,我无法无动于衷,无法自满,也无法对任何一种不能完全解决他们的身心之苦的医术感到满意。与这些相比,误解、非议和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个人不揣冒昧的认为,那些心存门户之见的人只不过是因为战胜不了自己的惰性,克服不了自己的短板和狭隘,为自己的不够努力寻找借口而已。当这个世界上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治疗患者的时候,难道我们不应该去了解一下,去真实的对比一下那些方法与我们现在掌握的方法的疗效究竟哪一个更好吗?难道不应该在一种方法失效的时候,努力为患者们探索其他可能有效的方法吗?难道可以对患者的身心之苦坐视不管?
为病人服务是一条漫长的路,日野原重明医生在这条路上走到了一百多岁。他也是个热爱用文字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关爱的人,他说人的生命并不会随着肉体的消灭而消灭,他期盼自己的文字在自己死后仍然能够帮助其他人。是的,这是每个写作者共同的心愿。他的文字中流淌着的是真诚、豁达、平和、宽容和爱,这些的确是治愈世人的良药。
我们治愈病人的手段从来就不止医药,不止向患者收取诊费的诊疗服务,文字也是我们治疗病人的手段之一。对那些饱受身心之苦的病人来说,某段令他们如释重负的文字也是一剂良药。而且还可以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何乐而不为呢?难道患者的身心之苦得到缓解了,我们不应该发自内心的为他们感到高兴吗?我们学医的初衷不正是为了帮助患者吗?
也就是在今天,我的一个乳腺癌患者继续与我探讨她妹妹的精神疾患,她妹妹身陷在焦虑症与恐惧症中难以自拔,她也身心俱疲了。她和她妹妹都比我年轻,也都正是家庭的顶梁柱,但却突然遭遇癌症和精神疾患的袭击。
对这样的家庭,我很难无动于衷但却又爱莫能助,因为为她们尝试的办法还不能解决她们的问题。医学是为解决现实世界的疾病问题而存在的,不是用来过嘴瘾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的。每当遇到这样的尴尬时刻,我就知道自己还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我可以把文章写得轻描淡写,并在那种虚假的挥洒自如中自我陶醉,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做到,因为很少有人写作能力比得上我。但我不能自欺欺人,我只能像日野原重明医生一样,永无止境的学习和前行,为解决更多的问题而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
关于爱情、友谊和知音,这位百岁老人也有真知灼见。他说爱情是对另一半的完全接纳和为之不计报酬的付出,而非向对方索取爱和要求对方为满足自己而改变。真挚的爱情和友谊不在多,只要这世上有一个人曾经深入理解过我们,我们便不再孤寂。即便有一天这个人先我们而去或因种种原因与我们离别,我们也可以在脑海中与他(她)的影子共度余生。最好的爱不是轰轰烈烈感天动地,而是能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这是我见过的对爱情和友谊最好的解读之一。
日野原重明医生一生爱好广泛,他酷爱医学,但是业余时间也喜欢音乐,甚至自创歌词和到乐队担任指挥,晚年的时候还学画画。对于自己所热爱的这些,这位百岁老人如此说,即便仅仅只是迈出第一步,也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了。的确,生命如此宝贵,我们在珍惜别人的生命的同时,也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尽情的去享受生命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而非活在忧愁之中。以“随时可死,步步求生”的心态来对待生死,既豁达又真诚,老人的智慧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所以不需要任何虚伪的言辞来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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