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得,所以我会一直和您们在一起

我每天大概要见证3-10个癌症患者的死亡,这是因为我的文章在癌症患者群体中的影响力较大,所以加我微信的癌症患者和患者家属很多。我经常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些人发讣告,每条讣告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流逝。有少数人加我微信但是从未和我交谈过,有些人已经和我很熟悉了,有时我会安慰一下那些熟悉的逝者的家人, 劝慰他们“节哀顺变”。

我的朋友圈里水滴筹等大病筹款的信息也很多,每次打开朋友圈,都会有一大堆这样的求助信息。因为绝大多数微信好友是癌症病人或他们的家属,所以这样的信息我几乎从来都不转发。原因很简单,癌症家庭都不容易。如果我每天转发这些信息,会让我微信上的好友疲惫和焦虑。

有很多患者家庭经济困顿,我只能对其中的部分人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癌症是个无底洞,好几个人一起救助一个癌症家庭都会感到费力,而我要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癌症家庭,所以只能硬下心肠。

非但如此,我还会向一些有支付能力的咨询者收费,如果不如此,我自己生存不了,也无法继续开展相关的研究。偶尔我会治疗一些熟悉的支付能力很强的疑难杂症患者,从他们那里收到的报酬可以为我增加点收入。我不缺钱,但是需要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很感谢他们的信任和帮助。

疫情后,我渐渐的把其他的和我一起资助部分特困家庭的朋友的帮助谢绝掉了,因为他们的生活也变得艰难了。7月份我接收到我的老同学最后的一笔资助款时,得知他在今年又生了个儿子。他自己开了个小公司,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几乎没有休息日。我让孩妈给他送了一份大礼,8月份,他坚持要继续通过我去资助一些特别困难的患者,直到他支撑不住时,他自己再告诉我。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他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能等到我的老朋友真的累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再向我诉苦,那样会让我很不安,知己贵在能够互相换位思考。过去由他帮助的患者,现在由我自己来承担了。

有几个病情控制得较好的老患者因为家庭收入受到了影响,我默默的为他们提供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只能为这样的已经知根知底的病人做一些事情,因为我了解他们的病情。他们的治疗方案是我出的,一路都是我在照顾着他们的身体,我也了解他们的疗效,只要不断药,他们就能活下来。我的能力有限,我只能将自己有限的能力用在刀刃上。

我知道我的文章已经成了一些癌症患者和患属每日必需的精神食粮,我的存在会让他们安心一些,这是我的社会责任和我的使命,我从不敢有丝毫懈怠。有些患者已经去世,他们的家属仍然在阅读我的文章,这是因为他们内心中的伤痛尚未抚平,他们需要在我的文章中寻找安慰。

还有一些人在生死诀别之际需要从我这里汲取点力量,人在生离死别之际是最痛苦的,情感和理性的堤坝都会崩溃,确实需要有个相同的经历的人给点精神支撑。这份心情,只有癌症患者的家人们懂得,我的文章也是为他们而写。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我的文章,有些人甚至厌恶我写的每一个字,还诅咒我,但是只要有需要我的人在,我就不会停下来。只好委屈那些反感我的文字的人,继续在仇恨和愤怒中痛苦下去了。

癌症家庭正在经历的,我都经历过,而我貌似比一般人精神强大点——也就仅仅貌似而已,我母亲去世后,我躲在一个角落里舔了三年的伤口。那段日子我停止了大部分的工作,恰好因为丧母之痛导致精神恍惚,把手机丢了,我三年没有再买手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有我的家人知道时不时失控的我有多悲伤。帮助我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的,是时间,不是其他。

前几天,我儿子的一个初中同学的妈妈和我说,她希望我能把她的生命维持到她的女儿高考结束,这件事情确实有困难,因为她做了肝移植手术,肿瘤多次复发,棘手得很,但是我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试试。此刻,她的女儿和我的儿子一样,正在上高二,我不忍心看到这么小的孩子要经历我三十多岁时所经历的丧母之痛。每个癌症患者的家庭都在煎熬之中度日,病人离开人世间时,他们的直系亲属中总会有些人沉湎在哀痛之中难以自拔。

实际上比她更艰难的大有人在,有些患者的孩子刚刚出生,有些患者本人就是孩子,他们的求生欲都很强。在他们殷切的眼光中,我读得出他们心中的“爱别离”之苦。有个患属昨天以禅宗的方式问我,我的苦是什么?乐又是什么?他当然觉得答案应该是空无一物。其实对一个主要治疗晚期癌症的医者来说,日常生活就是呆在地狱门口见证生离死别,苦乐清晰真实,绝非空无一物。救活了一个人,皆大欢喜;离世了一个,谁又不难过呢?

我的微信经常会删除一些人,因为加我的人太多,不删除一部分与癌症无关的或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帮助的人,新的想加我的人就加不了我的微信。有人劝说我多申请几个微信号,被我拒绝了。一个人的精力非常有限,我没有助理,凡事都是我一个人在做。美国的家庭医生最多的服务对象是六百人,我们生活在发展中国家,无法与他们相比,中国的医生累点很正常。但我最多也只能同时为1000-2000人提供服务,再多了我的身体就要崩溃。微信好友上限是5000人,5000以上的服务对象对任何一个医生来说都是一场灾难。所以我坚决只用一个微信号,而且把微信好友控制在3000人左右,超过了3500人,我就会削减一批。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份负担。

我也会为咨询设置一道收费门槛,倘若没有这道门槛,每天咨询我的人不会少于三百人。这种工作量意味着我不可能有精力为他们中的任何人提供真正有意义的帮助,也意味着我的身体支撑不了这么大的工作量。其实设置了这道门槛,我的工作量依然很大。我尽量保证每天都有运动时间,但是经常做不到这一点。我把骑自行车去种菜当作我的运动方式,但是今年我种的菜很糟糕,因为疫情减缓后,我就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打理我的小菜园了。

有很多患者被我拒绝了,因为他们的病情太重,我已经没有能力帮助到他们,甚至连安慰性的临终关怀治疗都做不到,只会给他们家庭带来经济损失。等待死亡虽然残忍,但是也是人生不得不面临的现实问题之一,让患者家庭认识到这一现实,避免人财两空的下场,也是在帮助他们。

也有一些明显存在信任问题的患者被我婉拒,治疗癌症患者(而且找我的大多数是晚期癌症患者)是一件责任、风险和压力都很大的事情,当患者和患属还没决定好完全信任我的时候,我不会贸然同意为他们服务。

有很多人在争取延长生存期,等待医疗技术的进步,希望新技术的出现可以让他们活下来。我也在想尽办法给患者们延长寿命,但是这个愿望不太容易实现。每个生存期超过了预期的患者都会令我感到很鼓舞,我维持的部分患者癌后存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年,他们一路的艰辛非言语所能形容。治疗他们的医生们也是在呕心沥血的努力,和平时期,只有医生每天需要面对生死问题,精神力量不够强大的人是当不了肿瘤医生的。

医疗与宗教密切相关,世界上最好的医疗机构之一梅奥医学中心,就是梅奥医生和一个修女在战争时期共同创立的。当代的大多数医生们毫无疑问是信奉科学的,但是他们不像任何专门搞科学的人那样对宗教存在偏见,斥之为迷信。因为医生们非常清楚,许多人在临终之时有宗教需求,宗教信仰可以帮助他们安详的离开人间,减轻他们的身心之苦。同样,宗教信仰也可以让部分宗教徒患者获得非凡的精神力量,帮助他们战胜疾病,创造奇迹。宗教的悲悯情怀和医疗的人道主义关怀精神是殊途同归的。

我还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也许这一生都不可能退休了。刚刚看着我的一个当教师的患者退休了,我在心中羡慕了她一秒钟,旋即便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人生在世,没有一个正常人真的可以脱离社会独立存在,更何况我这样勤勉的一个人。只要社会继续需要我们,我们就应该继续努力。只是无论是谁,在与其他人交互的过程中,彼此之间互相理解和体谅都会更美好一些。

作者网站:www.zhouzhiyuan.comwww.zhiyuanzhai.com,微信:zhouzhiyuan1979。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