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强大的尿频基因

我对自己儿时最深的记忆莫过于尿床,无论睡前如何告诉自己,今夜一定不能尿床,我都会很不幸的尿床。我一直尿床到小学快毕业,因此而成了家人、邻居和同学们嘲笑的对象。所以小时候我是在一种受歧视的环境中成长的,如果不是我父母维护我的尊严,我大概会一点自信都没有。

憋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上中学时,我常常无法坚持上完一节课。到这时候,我父母意识到我的身体可能出了问题。尿频这种问题,几乎每个中国人的直觉反应都是由肾虚引起的,所以小时候我经常被当作肾虚患者来治疗,可见中医的这种刻板的认识在中国民间影响是多么深远。

因为尿频,加上青春期,我上中学时需要喝很多水。所以我的课桌底下放了一个有内胆的暖水瓶,我还买了那种简易的烧水神器——热得快,自己烧开水喝,那是我们那个年代学生们常用的一种插在水里烧水的廉价电器。

高二的时候,有一次我用热得快烧水时发生了爆炸。当然这种爆炸杀伤力不强,就像是课堂上的小插曲一样。正在上课的数学老师在查明事故原因后,很幽默的和我开了句玩笑,引发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我的这一生理特征让我从小就蒙上了一层自卑的阴影,我父母带我去看过医生。很多医生自信满满的认为找到了我的病因,并认为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够轻而易举的治好。

但是吃了无数中西药,我的“病”仍然无法治愈。我们县人民医院的一位从同济医科大学毕业的医学硕士在治疗我无效时非常苦恼,甚至指责我只不过是在表演,以博家里人同情而已。我父亲非常生气的说,我儿子从小就尿床,每晚尿床好几次,这么小的孩子也懂表演吗?简直是胡扯。

我哥哥和我手足情深,他上大一的时候就勤工俭学,靠推销书赚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笔收入。他给我买了一件截止到那时为止,我穿过的最有档次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我哥哥趁着暑假把我带到上海(他当时在上海上大学),挂了一个泌尿科院士的号,请他帮我诊疗。

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位老院士一边帮我检查一边对他的学生说,这种廉价的牛仔裤一看就是地摊货,穿起来很不健康,就是它导致许多人泌尿系统出了问题。那是我有生之年穿的第一条牛仔裤,因为就我的家庭条件而言,如果不是我哥哥勤工俭学赚点钱,我是连这样的牛仔裤也穿不起的,我父母不舍得给我们买这样的衣服。我们向那位老院士解释不是牛仔裤的原因,他皱着眉头不说话,这次的治疗当然也是以无效告终的。

我在上大学时写过一部题目为《真实世界与故事世界》的长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从小就尿床的男孩,他的生理障碍让他的成长充满了挫折。以至于他性格分裂,他的生活中有一个世界是真实的,另一个世界就像故事一样虚假。他总是沉湎在幻想之中,他在幻想中摆脱现实的苦恼,像极了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毫无疑问,这个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我自己。后来,我实在看不上自己写的东西,觉得自己写的文章和小说是一堆垃圾。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悲观的认为自己没有文学创作的天赋,把我历年来写作的文稿一把火烧掉了。

尿频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梦魇,它如影随形的一直伴随我到今天,我相信,我这辈子都不能摆脱这种先天性的尿频。我小时候不但找过很多医生,也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偏方。我自己成人后,找过许多中医和西医,有医院里的,也有民间的。各种门派的中医都号称自己能解释这种病因,能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都失败了。还有医生怀疑我得了糖尿病,一次次的开单子测我的血糖。血糖仪不争气,从来都没有测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开始的时候,我积极的给他们当小白鼠,后来就没有这个耐心了。

因为有此切身之痛,我从小就立志要学医,我看了许多医书,尝试过很多种办法治疗自己,毫无作用——我现在有能力写出一部治疗尿频的专著。这也让我深切的体会到,千方易得,一难求。30岁后,我接受了自己的尿频是不可治愈的现实,从此不为这个问题而折磨自己。

如果你只看到以上的这些文字,可能会觉得我的一生被这种生理障碍给毁掉了。不过这只是一种错觉,相比起尿频带来的坏处,它给我带来的益处更多。

因为尿频,我从小就对医学充满了兴趣。也因为尿频给我带来的烦恼,我对精神哲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这些年写作了很多医学科普文章,有些读者佩服我的阅读量。老实说,倘若不是自己的身体存在这样的难以启齿且无法解决的问题,我是不会有动力和耐心去阅读这么多在一般人看来枯燥无味的专业书籍的。

也因为尿频,我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喜欢独处。在高中阶段,我大概是我们班最安静的一个学生,总是一个人呆在教室的一角,心无旁骛的看书、做题和写作。而且因为这个原因,我获得了比一般人更多的自由。从高中开始,我的时间就基本上是自由支配的,我的老师允许我不上课,只用参加考试。高中毕业后,我基本上再无受过任何束缚。

我的尿频严重到什么程度呢?我曾经计算过,我一天从小便排出去的水量比我喝的水多好几倍。这不足为奇,毕竟我们吃的几乎所有食物的大多数成分只不过是一些水而已。

我一直在孜孜不倦的研究医学,希望有一天能够搞明白人为什么会尿频。我从医学文献中知道这世界上有约1.4亿人和我有同样的苦恼,这个数字令我感到有点意外,原来有如此之多的人存在同样的问题。

深入的学习让我知道如果没有糖尿病或肾脏疾病而存在尿频问题的人,大多是丘脑出了点问题。有些脑肿瘤或脑损伤患者会尿频或尿失禁,更多的则是因为脑细胞产生的一种激素的缺乏所致。

我们的肾脏在净化血液的过程中,每天都要从尿液中回收大约15升液体。肾脏的这种回收工作得到了一种大脑激素的帮助,它可以抑制水分排泄,因此该激素被称为抗利尿激素(ADH)。ADH还具有升高血压的作用,因此也常常被叫做血管加压素。这种激素不但存在于人体,还广泛的存在于包括虫子在内的整个动物界中。

抗利尿激素是脑细胞产生的一种小蛋白质,这些细胞位于下丘脑。下丘脑把产生的激素传递到垂体腺的最后方,并从那里释放到血液循环系统中。当病人的抗利尿激素的DNA出现遗传缺陷时,由缺乏该激素导致的尿频问题就会显现出来,病人每天将排出约15升左右的尿液。

1992年,荷兰的脑科学家迪克 · 斯瓦伯教授的团队与汉堡的一个研究组合作,共同发现了一个来自阿姆斯特丹的尿崩症家族的DNA的一个微小缺陷——他们的第20号染色体的DNA的一个构建模块是该病的罪魁祸首。科学家也找到了治疗这种疾病的办法:让患者通过药物或者鼻喷剂来获得长效抗利尿激素,患者的尿频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不过有些患者并不愿意长期服药,他们接受了自己身体的这一特征,我就是这样的​。

我在这种学习中找到了自己、我的四叔、堂伯和我表侄真正的病因——在和我四叔一次偶然的共同外出旅行时,我意外的发现我四叔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他还告诉我,我的一个堂伯也是这样的。在另一次与我的一个表侄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察觉到他也存在尿频问题,我问了他,果然如此。也就是说我们的尿频是一种家族遗传基因所致。我们这个家族中有的人只是这种基因的携带者,另一些则是这种基因导致的遗传病患者。

这种遗传性的下丘脑问题并不会让人变得更傻,只不过有这种问题的人存在尿频现象而已。实际上我在高中时代成绩优秀到令人难以置信,我虽然不像正常学生一样上课,但是每一科都能考第一名,全校第二名的总分差我很多。我表侄的学习成绩也很优秀。这一缺陷也不会让人身体虚弱,我四叔是我们当地颇令人畏惧的武师,我们本地习武之风甚盛,但是大家都知道不要轻易去招惹我四叔,因为那样做只会自讨苦吃。它也不影响人的寿命,我堂伯现在八十多岁,身体状况依然良好。

全球存在这样的问题的人多达1.3-1.4亿人,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数量更多的该基因的隐性携带者,他们只是没有处于发病状态而已。从演化医学的角度来说,如此之多的人口携带这一基因绝非偶然,其背后一定有自然选择的因素存在。也就是说实际上这种基因并不是一种劣势基因,而是一种优势基因,一种在瘟疫和自然灾害中帮助人类逃生的优势基因。

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这一基因是在类似“新仙女期”这样的气候严寒的时期演化出来的。“新仙女期”刺骨的寒潮导致大量的生物被冻死,我们的祖先也不例外。生物为了适应这种寒冷的气候,自然就演化出了相应的基因。只有那些能适应气候突变的生物才能生存下来并有机会繁衍后代,所以我们人类中才会有那么多人携带这一基因​。​

一般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体验:我们在寒冷的季节,很容易瑟瑟发抖,手脚冰凉,小便也会比炎热的季节多。这是因为我们的身体感觉到寒冷后,会自动收缩四肢稀疏的毛细血管网,首先是手指和脚趾,接着是胳膊和腿的毛细血管网会被收缩。我们的身体为什么要收缩毛细血管呢?因为它要把血液从这些地方挤压出来,并将这些血液推送到身体的躯干部分,以保护我们身体的重要器官,让它们保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温度。这是身体在做出舍卒保帅的明智选择,手脚可能会因此而被冻伤,但是生命却被保住了。

但是血管壁收缩也会有副作用,这个副作用就是血压升高,血压升高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会导致脑卒中。人体在这种时候又会智能的调控自己,它通过消除血管加压素(即抗利尿激素)的作用来降低血压,所以不要为中西医的降压药都有利尿的副作用而感到奇怪,因为抗利尿激素(ADH)是血压升高的罪魁祸首。我们可以通过利尿来降低血压,我治疗过几十例高血压患者,都是利用传统中医中的那些有利尿作用的药物或方剂解决问题的。

在类似于“新仙女期”的寒潮中侥幸逃生的生物演化出了对抗ADH的基因突变,他们的后代中有一些出现了“尿频”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所以严格来说,尿频并不是一种病,而是生物适应环境的一种现象,我们只是把那些我们自认为不正常的现象错误的当作疾病罢了。

我之前为这个问题求医问诊,找过几十个医生,其中头衔最高的是院士,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的知识丰富到足够解释这种现象。一些中医把这样的尿频者当作阳虚病人治疗,也是丝毫疗效都没有。另一些中医则总是在言辞中怀疑我们这样的人纵欲过度,这当然也是胡扯。

尿频帮我打开了生命科学一扇又一扇的大门,每打开一扇大门时,我都看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这种见闻让我知道任何一门学问都有很大的局限性,人只有深度学习才能更深入的了解生命科学。这种经历也让我不像一些无知之人那样狂妄自大,我们未知的东西远多于已知的,只有谦卑和有自知之明,才能让我们不那么面目可憎。

尿频让我苦恼过,但是人是适应性超强的一种动物,如果苦恼不能摧毁我们,我们就会摧毁苦恼,并磨练出超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尿频让我羞于与人为伍,但却无意之间让我成为一个享受到了充分自由和精神独立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种在极端环境中也能生存下来的尿频基因让我们这些携带该基因的人从一出生开始,便有很强的适应环境的能力(当然,其他的基因可能表示不服气,因为这其中也有它们的功劳),所以,我能不感谢尿频基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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