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在肿瘤诊室中度过时光的人都明白,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个非常压抑的地方。可能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年轻的住院医师总对同事们说:“我不想当肿瘤专家,因为我们治疗的每个病人最后都死了。”这种想法是不正确的,照顾癌症患者是一项巨大的特权。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医生也要动用自己知识宝库中的一切法宝去帮助病人,包括情绪上的、心理上的、科学上的、流行病学上的各种各样的法宝。还得利用实验室科学、历史、临床试验和姑息治疗去帮助病人。总之,医学上的每一个方面都会涉及。一名肿瘤专家对一个人的生命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我们出现在一个人生命中最动荡、最恐惧的时期,在这个时期我们有能力帮助他们将是一种非常独特和强烈的人生体验。
——摘自美国医生悉达多的《癌症传》
我是一个癌症患者的儿子,我学医的初心是为了照顾我自己罹患胃癌的母亲。我可能与大多数的医生不一样,我不会对任何一种医学存有偏见。只要对我母亲有利的——能够延长她的生命,缓解她的痛苦的医学知识,我都愿意去接受和学习。作为一个癌症患者的儿子,我不愿意被任何抱持某种偏执的医学理念的人洗脑,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能够帮助我母亲的机会。我向很多医生求助过,对每个医生都执礼甚恭,在顽疾面前,他们同样束手无策,但他们尽力过,我对他们感激不尽。
我还需要在日常生活中照顾我饱受脑溢血后遗症和癌症双重折磨的母亲,她当时已经被疾病折磨得情绪抑郁。所以我在同时学习中医、西医、精神医学、心理学和宗教等各方面的知识,以缓解我母亲身心两方面的痛苦。
而且为了避免家族成员之间的争执对我母亲造成的情绪上的冲击,我还在想尽办法去调解我的亲族之间的矛盾。所以,我对医学教科书上所说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的理念有切身的体会。一个人的痛苦不仅仅只有肉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而导致人痛苦的,除了疾病,还有周边的社会环境。作为儿子,我殷切的期盼能给我的母亲创造幸福快乐生活的一切条件。
作为一名患者家属,我也经历了令人痛彻肺腑的生离死别,看着我的母亲在自己的眼前与世长辞。在这个过程中,我体验到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肿瘤学家作为旁观者的痛苦,还有一个儿子失去母亲时的那种强烈的哀恸。肿瘤家庭所经历过的一切挣扎和肿瘤医生经历过的种种精神洗礼,我都经历了。可以说这一切经历都是我不希望去体验,但是却又都很无奈的去体验了的。
我近日和人谈论人生时,说到宿命和个人奋斗对人都很重要。命运中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另一些东西则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去改变。每个人都或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在接受不可改变的,同时尽力去改变可以改变的。我们大家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有侧重点的不同而已。史铁生先生说在不可治愈的疾病面前,难有无神论者,或许他也是在表达这个意思吧。宿命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一种存在,任何人在主观上都不愿意遭遇癌症,但是厄运降临时才知道自己躲不过。坚强的人或能改变宿命,软弱的人总难免被宿命征服。
如今,我终于体会到了当医生的不易。我们需要学习的知识太多了——医学、生物、心理学、精神科学、社会学、哲学、宗教,总之一切与人的生命和心灵有关的知识,一切可以缓解患者身体和心灵上的痛苦的知识,原则上医生都应该学习。因为我们在与病人打交道时,我们被他们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们期待我们能够解除他们身体上和心灵上的痛苦。所以由于职业的关系,一个对自己有着尽善尽美的要求的医生,最终会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
我们所学的知识更新的速度非常快,医学教科书每隔几年就会更新一次,截止到我写这篇文章时,《实用内科学》这样的热门大部头已经更新到第15版了。与医学息息相关的生物学也是如此,大学生物学专业的教材不得不经常修改,因为随着现代生物学的发展,科学家不断发现原先认为正确的生物学观点很多是错误的。在生命科学领域,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所有的正确都只是阶段性的。生命科学没有办法像物理和数学一样,可以靠逻辑推理来建构理论体系。研究生命科学,最重要的手段是观察和实验。我们在临床实践中摸索经验,又在临床实践中推翻以前以为是正确的结论,医学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不断进步的。只有思维懒惰的医生们才会迷信权威,不思进取。
社会大众对医学的认识和期望多少有些脱离实际,我们需要向他们解释医学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以获得他们的理解。倘若我们在这种科普与沟通的工作中失败了,我们将会遭致患者和患者家属的误解,有时这种误解会上升到严重冲突的程度,少数时候这种冲突甚至会危及医生的生命。我相信每个经验丰富的医生都会言辞谨慎,因为我们要考虑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我们还必须学会在职业压力中调整自己的心情,在遭到情绪激动的患者和患者家属的质疑或谩骂时,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激化矛盾。在工作中遭到的委屈和挫折,有时会把一个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击垮,医生是抑郁症高发群体。
我常常碰到那种分文不出,但是却没完没了的占用我的时间的咨询者,这些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失信,有时他们的言辞充满了侮辱性,一旦我对他们的回复令他们不满,他们还会通过各种方式来谩骂我——这是绝大多数医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另一部分则是尽了一切努力,最后我们非常期望挽救的患者还是很不幸的去世了,治疗以失败告终。除了我们自己,无人可宽慰我们,一些苛刻的患者家属还会责怪我们。大多数人会认为医生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应该有能力对这一切淡然处之,鲜有谅解医生者,所以有很多医生走进了绝望的境地,他们自己也成了抑郁症患者。
实践让我知道,我除了要学习治病之外,也要学会照顾自己。医生们有句经验之谈:当医生得有点业余爱好,不要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医学上,我们得学会在业余爱好中释放自己的压力。我们也得学会宽慰自己,学会控制好自己的工作强度,不要被工作和生活压垮。多数医生最后确实内心强大,因为倘若内心不够强大,我们无法在这个不完美的岗位上坚持到底。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存在许多不足,还有太多的知识短板有待补足,从未觉得自己达到了完美的状态。亦知晓我们人类还只是站在医学的山脚下,什么时候能达到山巅,以及是否能达到山巅都尚不可知,所以我从来都不敢中断学习。如果超过三天没有阅读文献和思考写作,我的内心便会慌张,觉得自己似乎在怠慢病人们的生命,心中会泛起阵阵罪恶感。因为人命关天,别人把生命托付给我了,我有义务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阻止死神对他们的侵犯。
世上或不存在完美,但是我们还是不能放弃对完美的追求,尤其是在医学领域。有多少人不希望摆脱疾病的折磨和死神的威胁呢?医生是承载人类这一难以实现的梦想的人,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如拓荒牛一般,在一块又一块的新旧田野里耕耘,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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