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童年时代的往事记忆犹新的不多,但是我母亲经常晚饭时分在门槛上呕吐酸水的痛苦的样子,我始终都记得。母亲的胃病由来已久,外婆生的孩子较多,在大饥荒年代,母亲没少挨饿,落下了这病根。
小时候我一直希望长大后当个医生,治好我母亲的病。农村的生活很贫困,母亲的胃病需要长期治疗,但是母亲并没能坚持,总是省吃俭用供孩子们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做一顿好吃的,也是先尽着我们这些子女吃好,自己才肯喝点汤。想起这些往事,总是禁不住泪流满面。慈母之心,展现的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性美。
我的父亲懂点青草医,但是所知有限,偶尔靠着一些草药给人治疗几种急性恶症,疗效颇为神奇。不过他没有能力治疗我母亲的胃病,家里条件稍微好点的时候,碰上母亲的病严重到太过影响生活的程度,我的父母就会到各种医院求治。效果当然是不理想的,始终也未见痊愈。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呕吐酸水,痛苦的活着。
上初中时,我到了一所寄宿学校读书,初三时,我的父母去了隔壁县县城做小生意,农忙季节才会回来收割庄稼。母子就这样分离开,我的母亲非常的想念自己的两个儿子,常常因为思念过度而夜不能寐,舐犊之情,一至于斯。而我,则颇为担忧母亲的身体和她与父亲的关系,我的父亲脾气不好,常常对我的母亲发脾气。
高考填报志愿时,我义无反顾的填报了一连串的医科大学,不过命运跟我开了个恶意的玩笑,我没能被医科大学录取,而是被调档到一所工科大学,专业是机械工程及其自动化。那一年,我父亲生意破产,我的哥哥在上海同济大学读书,长江洪水又淹没了老家的庄稼,家里负担很重。而录取我的工科大学也属于重点大学,思之再三,我选择了屈服命运的安排。
到了大学后,我跷一切课,从图书馆里借一堆的医书到宿舍里自学, 没少遭遇查宿舍的老师白眼。因为抱着怀才不遇的心思在学校里读书,不免常常在同学中口出怨言,批评自己的学校。这些怨言也不知道为何被主管的辅导员和学院领导知道了,于是我和学校里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那时候我总觉得这学校不是我理想的归宿,在大学里读书浪费我的金钱和青春,想方设法以灾区学生的身份,要求学校把学费免掉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就从大学里出来了。大学里的老师和学校的领导非常的仁慈,没有计较我在学校里的种种不当的行为,一直为我保留了三年的学籍,直到超出了最长时限。老师们希望我心情好些后回去把文凭拿到手,毕竟在中国社会里,一张重点大学的毕业文凭,还是有作用的。而我的父亲甚至以断绝父子关系来威胁我,要求我回校读书,还四处告诉我家亲友,如果我不回学校读书,他们任何人不得在经济上对我提供支持,否则我的父亲就将与他们翻脸。
那几年我其实过得很苦,虽然也短暂的回到学校一两个月以应付一下父母,但是终于还是无法忍受这荒诞的人生。抱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态度,来到了北京。大部分时间在国家图书馆周边租的房子,靠着偶尔写写作,给人开发些软件之类的小活儿养活自己,其余时间就沉浸在国图读书。渐渐的谋生的方式虽然有所改变,但是基本生活节奏和读书自学的方式却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从1999年一直持续到今天。
期间我的哥哥和堂哥曾经资助过我,我也曾从自己的同学校友那里借过钱去创业。开始的几年,日子过得颠沛流离,过年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北京的出租房里,听着外面鞭炮声四起,心中想着故乡的慈母,大恸,满城皆欢,我却 一人向隅饮泣。在那几年,我的父亲真的做到了不允许我回家。他觉得我弃大学而不读纯属冲动,且对家庭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所以即便我的祖母在那期间去世,我也没被通知回家为她送葬。
我这样的奇葩,其实也不多的。比尔·盖茨们退学创业时,家人虽然不赞同,但是未必会如此激烈的反对。我在国家图书馆读书期间,主要靠写作谋生,先后编写了很多书,那会儿最畅销的就是成功学和心灵鸡汤类的书了。我作为出稿速度奇快无比的写手一枚,本着有奶便是娘的原则,不管什么主题的书稿,只要给我稿酬,我就写。而要写出能卖出价钱的书稿来,我就要依靠国家图书馆丰富的资源,拓展自己的知识结构。为了抢时间,还要进行快速、高效的阅读。
我就这样奇特的完成了自我教育,在中国的国家图书馆里,博览群书,然后复印其中的精彩部分,再用剪刀加浆糊的功夫,把他们重新组织成一部又一部的畅销书。这种经历让我现在对所谓的畅销书感到反胃,这种经历的好处就在于,我接受到了一种别具一格的教育,可以处处与众不同。如您所知,今天,同样是穷困潦倒,我就穷困潦倒得比别人不一样。
在国图读书期间,我读得最多的就是医学类和佛学类著作,对精神病学我曾迷恋过很长一段时间,原因无他,大家都说我精神不正常,我希望学点精神病方面的知识治好我自己。我最早的一次给人治病是2000年,那一年我在一家小饭店里吃饭,看到老板娘浮肿而泛黄的脸和忧急的表情,就问她是不是经常两肋疼痛,经常要靠叹息来减缓自己的憋闷。老板娘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免得意洋洋了一把,给她讲了病理,开了张以逍遥散为主的处方,建议她吃几副药看看。
结果这个老板娘多年的痼疾被治好了。第二次我去吃饭的时候,她要求店员从此对我免单。受此优待,我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她,此后再也没去她家吃过饭。
到北京后,我的学医的生涯渐渐因为现实生活所迫中断了。落魄的时候,我的大部头著作《伤寒论》讲义和西医内科学,被我卖给了收垃圾的,换取了两块钱,买了张山东大饼以求一饱,悲夫!
再加上我那时候一腔热血,轻狂得要命,希望成就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改造中国的宏伟事业,所以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谋生和当愤青上去了。如您所知,直到今天,当代中国风流人物榜上还是没有出现一个叫周志远的家伙,所以,我的志大才疏被现实无情的嘲弄了一把。
我母亲的病,后来因为九江的一个叫李志坚的老中医的治疗好转了很 多,我也放心了很多。那个老中医现在大概一百岁了,也不知道是否还在世,他九十六岁的时候,我知道还是出诊的。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无从知道他的消息 了,也许他还活着,也许已经仙逝了。他在我们那里口碑非常好,我们本地很多人都把他当神医看待,因为他确实疗效出色,治愈了不少人的痼疾。
我对中医的信心和对中医的愤激,都因为这位给我母亲治病的李老中医。他的疗效确实很好,但是他没有尽早的借助现代医学的手段,排查出我母亲的胃癌,而导致我的母亲错失了最佳的治疗胃癌的时机,这是致命的不足。不过去年,我的父亲跟我说过,李老当年给我母亲治病时,也曾经要求我母亲去查胃镜,只是我父母疏忽了。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在李老中医那里治病,病情稳固后,突然有一天,我的小姨父打电话告诉我,我的母亲暴病,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不知道能否救活过来,让我火速赶回家。这个电话如晴天霹雳一样打在我的头上,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我小姨父胡说八道。但是他正色的告诉我,一定要快赶回家,以防大不测之事发生时,我不能在我母亲面前尽孝,放下电话后我就往家里赶。
回到家时,看到我母亲在人民医院急救室里,双眼和牙关紧闭,头发蓬乱,人事不知。医生告诉我她脑溢血了,我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精神崩溃,在病房外嚎啕大哭。那一刻,我瞬间知道一个人是需要忏悔自己的过失的。
我的母亲被告病危了二十三天,我们兄妹三个日夜守候在她的病床前,我有种痛彻肺腑的痛,我担心我的母亲再也醒不过来,如果她醒不过来,我向她道歉和忏悔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的任性伤害了她,我要告诉她,我知道自己错了;我要告诉她,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做个听话的儿子,好好的把大学念完。
母亲人事不知的那些天,住院部神经内科每周都会有几个病人去世,每次一个病人去世时,我都会心惊肉跳一阵,担忧下一个是我自己的母亲。虽然主治医生已经很多次的回答了我的关于母亲病况的询问,但是我还是不胜其烦的一再追问她我母亲的病况如何,被抢救过来的概率有多大。
有一天凌晨,病区来了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母亲,她的丈夫气喘吁吁的背着她进入抢救室,值班医生对她抢救的时候我也在旁边看着,患者全身紫癜,内出血的迹象非常明显。当值的医生是我的师兄,要求患者家属交钱去买血小板, 那可怜的丈夫拿不出钱,我二话没说叫师兄记在我的帐上,让他赶紧从上级医院调血小板来救这个患者。师兄比较平淡,他说,志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个患者已经没救了,她肯定是有白血病之类的疾病,现在内出血这么严重,瞳孔已经扩大了,生命只剩下几个小时。
师兄的话猛扎了我的心一下,大概两个小时后,患者开始抽搐,患者丈夫还在病房的阳台上,往老家打电话,让家人赶紧汇钱过来救命,我马上跑到医生办公室喊师兄过来抢救。师兄对他进行紧急心肺复苏术,我在他旁边打帮手。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患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在我眼皮底下停止了呼吸,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那是个有三个孩子的年轻妈妈,直面她的死亡让我心理难受到了极点。
以前我虽然也曾直面过几次死亡,但是从未有这一次这么震撼。这就是生死之隔,佛经中说,人命只在一呼一吸之间,无常果然是如此的迅即。患者的丈夫痛苦着告诉我们,患者生前因为家里孩子多,负担大,虽然得了白血病,但是还是在上班的同时,夜间做鞋垫,摆地摊卖鞋垫补贴家用。一个升斗小民的人生,是如此的艰辛。
因为这个患者夫妻俩是四川人,这次患者病危后从他们打工所在地浙江温州,坐汽车奔赴老家,在途中病情加重,下车到我们县人民医院急救,所以算是客死他乡。我们同一个病区的几个家属,实在同情这位年轻的逝者和她的举目无亲的丈夫,大家一起帮助他买了寿衣,联系了殡仪馆,送到殡仪馆,等待她的家人来处理后事。
送走这个患者的时候,还没到正常上班的时间,医院里静悄悄的,我们为她稀嘘了一番后,都沉默无言,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气味。这种气味在每次有患者去世的时候,我都闻到过,这就是死亡的味道。当时当地,我目睹了这一幕后,不知如何描述我的心理;今时今地,行文至此,我仍然不知如何描述我自己的心理。除了亲身体验,再没有其他任何经历可以让人感受到这种情景的震撼力。
我的母亲在我们胆战心惊中总算是挺过来了,渐渐的睁开了眼睛,认出了我们,下得了病床。母亲稍微一好后,便惦记着我的生意,赶我回北京张罗自己的生意。母亲被抢救过来的第二年正月初五,突然呕吐大堆黑色的呕吐物。那一天我正在老家过春节,看到母亲的呕吐物后大感不妙,但是极为希望她只是有惊无险。我打电话给我的师兄,我的师兄一面安抚我的情绪,一面让我排除一下我母亲是否患了胃癌。
后来的检查结果证实了师兄的怀疑。为了确诊一下,我带着母亲去武汉同济医院检查,挂的是一位中科院院士的号,他只看了一眼检查报告单就告诉我不用怀疑了:胃癌中晚期。我带着母亲到北京来做手术治疗,一是因为北京的医疗条件好一些,二是因为在北京便于我照顾她。
我把母亲患胃癌的消息全面封锁住了,除了我的妻子、父亲和哥哥之外,没人知道她患了胃癌,就包括母亲的同胞姐妹和我的舅舅们,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因为我不希望母亲从诊断出来的那一天开始,生活在一个惊恐和慌乱的环境之 中。我的父亲兄弟几个失和,家庭关系极为复杂,为了避免母亲在老家再三受到伤害,我把她留在我身边照顾。
我的母亲单纯而又善良,有极强的同情心,怜贫悯孤,一生因为帮助他人而受尽苦楚但是依然不改自己的热心肠。她憨厚,没有心机得跟孩子似的。我不知我母亲这一辈子是否做过坏事,客观的去评价,在我记忆中,我的母亲一辈子都在帮助别人,舅舅生养的孩子太多,她抱养了舅舅的女儿抚养成人。三婶不幸早逝,她照顾三婶留下来的孩子。我小时候顽皮,偶尔去别人菜园里偷个瓜果什么的吃了,母亲总是喝斥我和责打我。她活得忠厚而又虔诚,忍辱负重,荷担而行的过着辛苦劳累的一生。
当她被查出患有癌症时,我的精神近乎崩溃,但是还是满怀希望的去为她治疗。手术过后就寻求各种神医信息,虽然我自己学医很久,但是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我希望找到专家和名医救我母亲一命,为此不惜重金求治,中国治疗胃癌最顶级的那些专家,我找了个差不多。正如我今天见到的很多新接触癌症的癌症患者家属们一样,四处奔波。
不幸的是,名医们也治不了我母亲的病。在我母亲在世的最后两年,我母亲饱受癌症和中风后遗症之苦。一次带着酒礼上门求医时,一个老大夫告诉我,我的母亲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能活过两个月的概率大概要以百万之一来计算。
我从他家出来后,只觉得双脚都是软的,看那天空一片苍茫,自己就像掉进狂风骤雨的大海之中,无助而又绝望。那时候,接诊我母亲的医生都开始躲着我们,因为没有医生愿意接这最后一棒,我很理解他们,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愿意直面死亡。
母亲最后的日子是我自己给她治疗的,我把她维持了一年多,让她在临去世前三天还能出去打打牌,痛苦很小的离开了人间。母亲病后的那几年,我们母子一起相濡以沫,到大别的那一刻,我抱着母亲痛哭,母亲虽然已经口不能言,但是还是抽泣着。人生最苦的事情,莫过于母子间的永诀。
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曾经好几次希望安乐死,因为她饱受中风后遗症的折磨。我有段时间住在昌平沙河水库附近,经常牵着母亲到那水库边散步。母亲几次流着泪让我帮助她安乐死,我哀求她忍受病痛,我们一起战胜困难,留下来陪伴我们。那时候我在刻苦学医,尝试着各种缓解母亲痛苦的办法,因为每次去医院里,医生们都无奈的告诉我,母亲的中风后遗症和癌症都属于世界性的医学难题,没有解决办法。这就像在解一道无解的数学题。
然而作为家人,又岂会因为职业医生们的几句话而放弃?我购买了几乎全部的医学名著,每天凌晨三点左右就起床,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左右才睡,废寝忘食的学医,以求减轻母亲的痛苦。曾经有一度,我自己身体崩溃了一年多。我所寻找到的办法每次都会见效一时,但是之后就不能再有效果了。遭遇的无奈和悲痛,非言语可表。
2011年我的一个伯母因为食管癌与世长辞;2012年5月3日,我的母亲与世长辞;2013年,我的另一个伯母因为突发脑溢血与世长辞,同一年,我的舅母因为肺穿孔与世长辞。2014年,我的岳父因为第三次脑梗与世长辞。他们均不过六十上下的年龄。
死亡,成了我这个年龄段面临的最大的人生主题之一。2008年,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癌症患者向我求诊。从那以后,一直不断的有人向我求诊,我虽非执业医生,却渐渐的因为医术而在癌症圈子中声名鹊起。大多数都是像我母亲一样,被医院里的医生躲避的无路可走的患者,或者是贫困潦倒,无钱住院治疗的患者来找我治疗。作为癌症患者的儿子,我可能更能体会到他们所受到的苦,感同身受他们所面临的一切,使得我和他们沟通的时候更容易一些。我就这样,每个月都在送走几个生命垂危的患者。不断的向患者的家属们重复着“节哀顺变”这样的安慰之语。
我的学医的愿望终于在现实所迫下实现了,然而,这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生活的悲剧让我认识到了过去的孜孜于名利的人生是多么的虚妄。和癌症患者在一起呆久了,我很难再适应人与人之间建构在虚伪和虚荣的基础之上的人际关系。
癌症患者和患属是一群近距离面对死亡的人,对于他们来说,最可贵的是生命,最值得珍惜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这个群体真诚得感人肺腑,他们在死神面前,放下了所有的伪装。生命孤悬一线之际,名利又有何用?
这也是最有同情心的一个群体,我发起和参与了多起社会救助事件, 参与其中的大多数是这个群体的人和一些同情心很强的志愿者。我们彼此心心相印,抱成一团,互相取暖。呆的时间久了,彼此成了对方的精神支撑之一。若有很久一段日子,某个人失去了联络,我们内心就会隐隐有一种不详,在这样的队伍里掉队,也许就意味着死亡。
如今,对我来说,人生已经是一杯淡开水了。今年8月初,我回到老家,在母亲的坟前,内心平静。三年了,母亲的坟墓周边已经杂草丛生,蓬蒿比我还高。这一抔黄土,它终将也是我的归宿。我知道我无论走到哪里,我的骨灰终究可能会被洒在这片土地上,伴随我的母亲,和故乡的青山绿水。
如今,年轻时候的疏狂和梦想都已经化作轻烟,随风而逝。终究不能忘却的,只有这三十多年的人生中,隐藏在我血液中的那种别样的情怀,这种情怀使得我一生,与医治人的身心的学问脱不开关系。我不知明天我将何往,但是我的脚步所到之处,感受得最深切的,莫不是众生在疾病的折磨下的哀切之声。
同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不断的发生,这就是我们现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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