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逸”字品味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

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有一种观点认为,逸品为艺术之最上乘者。士之境界,也以功成而弗居的隐逸之士为最高。“逸”是一个象形字,从“兔”从“走”,其本意为野兔逃跑。引申而言,象征着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的一种品质。逸者,出离也,超脱也,飘逸也。逸是一种出世和避世的态度,人之所以喜欢逸,想逸,乃因厌倦了滚滚红尘。

滚滚红尘之所以令人厌倦,根源在于人性中有破坏性的一面,人因自私、贪婪、好逸恶劳、爱慕虚荣、趋利避害、喜新厌旧等恶劣的习性而不惜加害自己的同胞以达到利己的目的,这种人类相处的模式自古即有之,直到人类毁灭那一日可能还会存在。

《圣经》中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单从人的一些通性来说,自古至今,确实变化不大,人作出的多数事情,也确实不新鲜。这大概也是古人的著作,今天我们读来,依然能读得津津有味的原因吧。而宗教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大概也与各种宗教都普遍提倡的无私博爱的精神恰是人类身上所缺乏的品质有关。

所以人与人相处,就像两只刺猬靠在一起取暖,靠近了刺得痛,离远了又会觉得冷。人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大致也如此,离开了难以生存,融入群体之中,又难免会产生种种不适。一个人活着活着,逐渐就会活出一种智慧来,懂得如何恰如其分的,与他人和群体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活在一种“逸”的状态之中,与世无争。

东方人的理想人格,也体现在一些慈眉善目、乐于助人、宽厚大度而又与世无争的长者身上。从佛教、道教和儒教的造像艺术来看,我们也可以体会到这一点。庙里的菩萨、圣贤和神仙,个个都慈祥和蔼,长得一副无害人兽的样子。

在中国古代,倘若一个人一辈子过着一种与世无争,同时又乐于助人的生活,活出了人中逸品的境界,死后就很有可能被受其惠泽的某个地区的人民建庙祭祀。我的老家就有一座药王庙,庙里祭祀的是隋唐时期的一个大夫——药王孙思邈,据说他生前就曾在此地行医济世。在安徽、福建、陕西等地有一些被建庙供奉起来的肉身菩萨,这些肉身菩萨生前也是当地的一些修行人。

我相信多数人活到一定的年龄,都会愿意与人为善,也不爱争强好胜,一辈子刁难别人的人,毕竟在少数。但是人想成长到这种程度,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孔子说四十而不惑,我看现在这个时代,对很多人来说,要想达到四十而不惑这种状态还很难,因为我们身边,刺激我们感官的东西太多。而人只要尚沉迷在感官刺激的状态之中难以自拔,便很难与人性的劣根做真正的决裂。不与这些劣根决裂,我们便始终被其所惑,遭其控制,一遭其控制,便难免会如佛家常说的陷在无明之中。

所以一个人要进入逸的状态,首先就需要把一切看得通透,吃够了亏,上够了当,碰够了壁,经历过生死离别,贪婪过,舍弃过,得到过,失去过,乐也乐过,痛也痛过,悲过,喜过,自大过,谦卑过,最后将一切归于平淡。如此,方能驾驭得了自己的内心,使其不再如无缰之野马,四处乱串。也能超脱得了人性之劣根的一面,不再追名逐利、哗众取宠,也不再喜欢损人利己、残害他人。

如人类学家莫里斯所言,人的天性中除了有劣根性的一面,亦会有美好的一面。孔子将这美好的一面命名为“仁”,孟子将这美好的一面命名为“恻隐之心”,老子将这美好的一面命名为“慈”,佛陀将这美好的一面命名为“慈悲”,现代人统称之为爱心。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类这美好的一面,源自于人具备的“理解与同情”的能力,正是由于人类中的每个健全的个体均具备感受痛苦,并且由于自己感受过痛苦,所以同情其他陷在痛苦中的人的能力,所以人身上才会拥有这令他人迷恋的一面,这一面,佛家名之为“同体大悲”的精神。倘若没有这一面,人间将只剩下血腥的自相残杀的场景。这也是多数人能够在红尘俗世中终老,而非隐逸在山林中死去的原因。

即便那些隐逸在山林之中的人中逸品,也难断人性中这美好的一面,成为槁木一般死寂之人。一个鲜活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具备感受自己情绪变化的能力的,喜怒哀乐可以被淡化,但不太可能被泯灭。漫漫长生,毫无情感的度过,只怕比坐牢还难受。所以活到一定的年龄,一个人可能自然而然的,就能体会到了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的滋味。

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败笔可能在于,将人的这种与人为善和助人为乐的精神,划归到道德的范畴加以表彰,而非将其划归为人性的范畴,视之为常态。对这种品性的表彰和鼓励,似乎反而无助于使这一品性保持其原汁原味的醇厚性。就如老子所言,有大善,就有大伪,人世间披着与人为善之皮,而行欺世盗名之实的行为实在是多得不胜枚举,首善的背后有可能是首骗。

其实,人,与生俱来的也好,从环境中习得的也好,都具备美好品性的种子。所以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老子认为,慈乃天性。而佛家则认为,人人皆有佛性,擦去了蒙在心中的尘垢,佛性自现。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助人精神是最原始的人类狩猎时协作精神的发展和延伸。

所以,真正的逸品,是一种回归天然本性的逸品,其本然如此,无须雕琢。做一件事,不会因为想要获得赞誉而做作,亦不会因为趋利避害而不做,道家将这类人视为“真人”,真人者,真实不欺之人也,纯真无伪之人也,像张窗户纸一捅即破之人也。《菜根谭》有言,做人做到极处,只是一个本真。在一个本真之人的世界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在这样的人眼中,人无高下之分,无优劣之分,仅有超脱之先后之分。

我对自己的孩子,甚少进行道德说教,而是凡事让其去经历,去体验,去慢慢的自己成长,自己做错误或者正确的选择,自己承担好的或者坏的结果,自己从果中去判断因的正确与否,再渐渐的自己制定自己的行为准则。我相信这样形成的行为准则更人性化,也更坚固,更真实。树之根基大者,非因其速成也,而是因其生长期长也。道德这个词,即便不算可耻的功利之词,亦是一种不值得提到桌面上大张旗鼓的谈来谈去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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