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和生物学让我学会了用中性的眼光看世界

学习的医学和生物学知识越多,我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越趋近于中性。何谓中性?大概就是不想做任何道德和价值评判。以前我也曾经有一套善恶是非的标准,如今这套标准渐渐地越来越淡,以至于无限的趋近于无了——之所以说是无限的趋近于无而不是完全的无,是因为几十年的惯性作用,偶尔条件反射式的有那么一瞬间会对当下发生的事情有评判。但很快理性就会告诉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也是完全没必要的,是在犯错和自寻烦恼。

在一个医生的眼里,这世界上几乎不存在无病之人。我们了解的病种越多,我们识别其他人身上存在的身心疾病的能力就越强。常人所看到的是是非非和善善恶恶,在医生眼里可能就要与某种疾病的病理反应挂钩。

一个人焦躁易怒或畏惧退缩,我们会想到TA的神经系统可能受到损害而不是想到TA的人品存在什么问题。这就像看到一个人弯腰弓背,表情痛苦时,我们可能会想到TA的脊椎或腰椎受到损害了或阑尾炎发作了一样。看到杀人犯的新闻,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去想为什么这个人会发展为杀人犯,是他继承了反社会人格的基因还是因为他在儿时受到了虐待以至于有暴力倾向?

继续深入学习和接触各种人后,这种对疾病的刻板的认识也渐渐的淡化了。因为如果你想更深入的了解各种身心异常反应,就要深入到各种各样的“患者”群体之中,去倾听他们的心声,理解他们的脑回路。久而久之,就会与他们产生同理心,理解他们真正的感受,并不再希望以一种“他者”的视角去评判他们。每个人在自然规律的作用下,都有其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和行为逻辑,这些是生物对环境的反应,尽管有时令人难以接受,但也情有可原,因为它们不是人的自由意志能左右的。

当然,理解他们真正的感受并不代表我们能走进他们的内心,获得他们的信任,以及与他们建立起较好的关系,帮助到他们。有些身心上的问题从客观上是无法被解决的,这些问题带来的一系列的社会问题也是无解的。比如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根深蒂固地对这个世界缺乏信任,它又像其他的A类人格障碍一样,是几乎不可被治愈的。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帮到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是尊重自然规律,不去做强求性的改变。

我如今不愿意给患者贴上任何标签,我想将来医学更发达点,或许可以用不同的生物学特征这类字眼来代替疾病这种专业词汇。因为事实确实如此,所谓的“病人”与那些所谓的“健康人”(实际上世上几乎找不出来一个完完全全的“健康人”)相比,只不过是存在某些不同的生物学特征而已。比如说癌症患者只是其身上有一部分的体细胞凋亡的方式不同于非癌症患者的细胞,再比如说精神障碍患者也只是脑部结构存在一些不同于多数人的特征,这些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些生物学特征。

我之所以希望用这种眼光来看待“疾病”,是因为我希望从心底里去把各种各样的病患中性化。因为有许多疾病都存在污名化的现象,这种污名化现象导致病人受到了恶意的对待。现代医学的发达促进了大家对各种疾病的深入了解,但与此同时也造成了许多新的精神问题。一个被诊断为癌症的人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一个双相型情感障碍患者被诊断出来后,身边多数人也会从此把他当另类孤立起来。

我们谈医源性的伤害,大多数时候指的是手术刀、辐射线之类的对身体有破坏作用的东西给身体造成的伤害。但我们忽略了一个最大的医源性伤害,那就是随着医学知识的普及,许多病人和病人家属在了解自己的疾病之后,出现了继发性的心理障碍。他们对疾病的恐惧心理严重的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身边的人对疾病的一知半解也导致这些患者们从此可能不得不活在歧视之中。

我遇到大量的恐癌者,他们反反复复陷入惊恐与焦虑之中,生怕自己得了癌症,反复做检查——有些最后真的因为检查时受到的辐射过多而得了癌症。我也遇到许多患者家属咨询我癌症会不会传染(正确答案是癌症不传染),因为他们家人中有人得了癌症,他们害怕被传染,从此与患者形成了一层以前不曾有过的隔阂。还有一些精神疾病患者的家属在得知自己的亲人患了精神疾病后,开始有意识地与病人保持距离甚至抛弃他们,使得他们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我想这个社会要想不形成新的歧视与隔阂,最终还是需要人类共同把各种身心疾病问题中性化,把它们归类为生物学特征,而不是疾病。实际上,大多数疾病本质上就只是异常的生物学特征导致的对环境的不适应。

举例来说,反社会人格者的基因和行为方式几乎就是天生的,他们无法与这个社会相融合是一种巨大的不幸,他们自己也不愿意继承这种不好的基因。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人类的文明会进步到对“罪犯”也怀有基本的同情心,废除死刑,尽可能地创造条件避免他们伤害其他人。人类的医学将来也有望发展到在人出生之前就利用基因剪辑技术,把那些严重影响个人幸福和社会安定的基因移除的程度。

从人道主义立场来看,许多罪犯最应该被送入的是精神病院而非监狱。当然,现阶段的精神病院的自由度和舒适性未必比得上监狱,而且现代精神病院也会要求病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手工,这与监狱里的犯人们要踩缝纫机很相似。犯人进监狱坐了几年牢可能就出来了,但许多精神病患者进了精神病院,一辈子都可能出不来了——他们要走出来,需要医生和家属同意,而非法官判决。

大多数疾病是人类这个物种在进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的基因多样化现象。人类的肤色、相貌都会有很大差异,其他方面存在各种各样的差异又何足为怪?每个生物的身上都存在遗传和变异现象,我们既像我们的父母,又不像我们的父母。我们从我们的父母身上继承了许多基因,但我们在自己的生活环境中又发生了许多变异。有些变异会影响我们的健康和幸福,有些变异不会影响我们的健康和幸福。这些变异导致我们每个人都存在一些突变型基因,只是有些突变型基因不致命,另一些则可能会危及我们的健康和生命而已。

当我们从科学的视角而非道德的视角去看待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会变得心平气和。我们不会因为某些人的生物学特征所致的种种与我们不同的行为而生气,我们知道这些只是他们的生物学特征所致的各种自然现象。如果这些现象可能会对我们自己造成伤害,我们可以采用一些应对措施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完全不必因为这些现象产生不好的情绪反应。

当知识积累到一定的程度,我们的认知和心态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我们不再会以简单的是非善恶的标准去衡量他人的各种行为,我们会深思这些行为背后的生物学机理和自然规律,这会让我们不再容易愤愤不平,也不再容易冲动。我们会更理解别人的行为,更同情别人的不得已之处,这会帮助我们与外界和解。人一旦与世界达成了和解,也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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