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有人去推动医学的进步

母亲临终前不到一个月,知道自己时日已不多,和我有一次对我触动很深的谈话。那次母亲对我说,儿子,我和你父亲愧对你,我们养育你花费的金钱和心血,远远没有你这些年为我和家庭奔波劳碌付出的多。你考上的大学不是你自己想上的学校,我们目光短浅,看着学校也还可以,没顾及你的兴趣和志向,没同意你复读,让你一直郁郁不得志。你一生志在学医,我看学医确实利人利己,你适合学医。我去世后,你少了我这个负担,想学医就去学医吧,好好学。

2012年5月3日凌晨,我的母亲在我的臂弯里与世长辞,母子诀别时刻的痛撕心裂肺,我两度晕厥过去。我母亲非常爱我,小时候总是叫我“细横缠的”(大概的意思是小小的可爱的缠人精的意思)。这个昵称所蕴含的爱意非常之深,那是一种亲密无间的无条件之爱,是一种允许孩子顽皮耍赖,无论孩子多么捣蛋,多么的令父母不省心,都被无条件的悦纳的至高无上的母爱。这个昵称也说明我小时候确实很粘自己的母亲,得到过高浓度的关爱。

我小时候其实让父母很不省心,2岁时,我将自己的家一把火烧掉了,害得年终岁末,全家人无家可归。童年时,我总是玩各种惊险刺激的游戏,喜欢从大树上往下跳或从高坡上往下滑,屡屡受伤,好几次都被送到医院紧急缝针和打破伤风疫苗,至今头上脸上都还留着好几个疤痕。母亲在世时好几次对我说,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命大,火烧不死,水溺不死,没砸死,没摔死,好多次把人吓得够呛。

母亲一定为我操过很多心。记得有一次我和我哥哥坐船从县城回来,因为风大,隔壁村的船在湖中央失事。这消息传到我们村的时候,就变成了我们村的船失事了。母亲连滚带爬地跑到湖边,一路上淌眼抹泪,她的两个命根子可都在船上。看到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那一刻,她激动地热泪盈眶。

我这一生,无论在别人看来多么荒唐和混蛋,但在我母亲的眼里,我都是招人疼爱的小儿子。我的父亲有一段时间,为了逼迫从大学退学的我回到大学去完成学业,给家里所有的亲戚打电话,不允许他们从经济上支持我,也不允许我回家,除非我同意回学校继续读完大学。我和我父亲对抗着,坚决不从父命,宁愿饿着肚子流浪在街头,也不屈从。

我为此遭受了许多挫折,有好几年不能回家,困顿到极致的时候,不得不乞讨。那时只有母亲对我心软,她接纳了叛逆的我,她虽然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如此不肯屈就于现实,但她仍然深爱着我。因为她,有几次我在崩溃的边缘,自杀念头一闪而过时,都及时地拦阻了自己。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死了或者一蹶不振,我母亲的余生将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所以再苦再累,我也要熬过去。

因为心中的理想和母爱的支撑,我居然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受过了那些挫折,吃过了那些苦,人生的许多困难对我而言就不算事儿了。我不怪父母当年没让我复读,因为那时我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差,供两个孩子读大学已经令整个家庭处于崩溃的边缘。但这并没有改变我人生的志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最热爱的依然是生命科学。生命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如何才能减轻众生的身心之苦?这是我一直都喜欢思考的问题。

其实这一人生理想的根源是因为母亲对我的爱,她的爱实在是太深沉,因此我也深深地爱她。母亲是从大饥荒中死里逃生的人,大饥荒时她曾靠树皮和观音土充饥过,这给她留下了难以痊愈的胃病,她从少女时代就为胃痛和泛酸折磨,最终甚至发展为胃癌了。在我的童年时代,令我最痛苦的记忆就是我的母亲经常在家门口呕吐酸水。

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很多医院,母亲吃过各种各样治疗胃病的中西药,但依然饱受时不时复发的胃痛和泛酸折磨。每次母亲胃痛得厉害时,都会在门口呕吐酸水,无法吃饭。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经常带病为一家老小做饭。每次我吃着母亲做的晚饭,看着她自己在门口呕酸水,都无法下咽。小时候我和哥哥经常把饭端到发病后的母亲跟前,让她多少吃一点,母亲总是慈爱地对我们说,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别担心。那时我心中一直默默地打算着,将来好好学医,治好我母亲的病。

母亲的胃癌就是这久治不愈的胃病发展而来的,我成年后才知道,母亲那时候吃的很多药很大可能是她后来发展为胃癌的罪魁祸首——当年给我母亲治病的医生们给她用得最多的药是质子泵抑制剂(雷贝拉唑、奥咪拉唑或兰索拉唑之类),我学医后才知道这种药用的时间长了会导致患者得胃癌。

我的母亲终生都带着各种各样的疾病,但她仍然是个乐观主义者,这可真是很不简单。我外公外婆的基因很强大,他们生的五个子女无论生活多么困难,都仍然豁达乐观,直爽爱笑,宽厚、温和而又热情,他们都很关心他人,和他们相处总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我继承了母亲的乐观主义精神,经历过几次重大挫折后,我也曾短暂的陷入到痛苦之中过,但每次很快就能自行康复,康复后会变得比过去强大许多。在这一点上,我们母子是如此的相似。母亲临终前非常从容地安排后事,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我的志向,所以她和我促膝长谈,表达了她对我最后的期待和支持。她也在临终前几天安排好自己的后事,亲自去检查自己的寿衣和寿棺,笑着谈论死后的一切。我如今也明白了她的苦心,她不希望自己的离去给家里人带来太多的痛苦。

正是母亲的坦然让我在她最后关头能做出最理性的决定,虽然那时候她还可以被抢救过来,但是我做了放弃的决定。因为我知道,把她抢救过来后,她将在未来的几个月里饱受折磨,最终还是要撒手人寰。母亲在世的最后几个月,每次我在老家陪伴并照顾她的日子一多,她都会赶我走,母亲不希望我的人生受她拖累太多。妹妹说,每次我走后,母亲其实都很难过,有时甚至流着眼泪想我。

母亲去世后三个月,我和我的师父按照卫生法规的有关条款,签署了传统医学师承协议并公证,从以前的学医自救,转向了正式的学医考证,准备后半生专职行医。如今过去了12年,见惯了人间的苦难,我的心渐渐地在岁月长河中磨平了许多。

我45年的人生,绝大多数时候都在目睹疾病对人的折磨,这使得我这一生与生命科学有了不解之缘。我从最开始的同情自己的母亲,渐渐发展到现在同情一切病人——任何身心有难以疗愈的疾病者,都是如此的不幸。医学这门不完美的学问是人类在遭受疾病的折磨时,能抓住的最后的一根稻草,虽然这根稻草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弱。

自参加临床实践以来,我也目睹了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的种种不足,很多时候都要非常无奈和无力地看着一个个生命在我眼前流逝,看着逝者们的亲人们重走我当年走过的那些路。人世间最大的痛,莫过于失去我们深爱的人,只有经历过这种痛的人才能对此感同身受。

参师襄诊十余载,我所经历的失望是如此之多,亲历的每一次死亡与自杀事件都深深触动过我——为什么众生要遭受如此深重的痛苦?我们有没有可能推动医学的进步,把更多痛苦的生灵解救出来?我是一个笃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始终相信科学会进步,医学会进步,唯有进步,才能减少我们大家所受的身心之苦。

相对于浩瀚无穷的宇宙来说,我们的这一生是短暂而渺小的,但对每个众生来说,这一生中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又都是如此的真实和深切。世上的疾病那么多,疾病是造成众生痛苦的最主要的根源之一,总要有人去学医,也总要有人去推动医学的进步。

45岁还很年轻,未来仍有无限可能。我对未来最大的期待就是参与到人类医学进步的事业之中去,推陈出新,在这条路上做出点成就来,为改善我所爱的人,也为改善其他人所爱的人的生活质量做出点贡献。一个曾被深爱过的人,这一生注定了也会深爱这人间。

我如今决定脱产学医,重新到大学读几年书,也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都已具备。以前办理师承手续,是因为想考个证。现在想好好读几年书,则是因为在临床实践中深感自己所学的那点东西还远远不够,要沉下来多读几年书。一生还很漫长,如无意外,我大概最少能工作到七十岁,余生还会遇到更多的病人,我需要不断地提升自己,才能解决更多的问题。

不思进取是对生命的一种巨大浪费,做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持之以恒,不断进步。生命科学需要许多人毕生的努力才能往前发展,以前我觉得自己的一生比别人多了点曲折,但如今我其实很感谢命运的这种安排。正因为我这一生的经历比其他人更丰富和更曲折,所以现在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心中的杂念也就没那么多了。万千繁华,已是过眼云烟,老僧终于也可以入定了,只为心中的那个简单的目标活着,不必再左顾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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