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养动中静,虚怀有若无。
——任继愈
从一系列的肉体和精神创伤中逐渐恢复过来的我,有段日子经常处于自我怀疑的状态,脑子里每出现一种想法的时候,马上都会问自己,我的这些想法是正常的吗?我的精神错乱吗?
去年一年的各种经历都在颠覆我过去对自我和外界的认知,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精神失常,这是创伤后遗症的诸多症状之一种。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创伤渐渐被平复,许多东西慢慢沉淀下来后,我又进入到了另一种状态,我开始对各种事情都释然了,内心无比安宁。
人生能不经历痛苦当然是最好的,但痛苦也不是毫无作用的。痛苦让我们能够更清醒地认识到世界的真相,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人这一辈子要有站在与自己相反的立场上去看自己的时刻,倘若不如此,我们便永远无法客观和全面。
在我去年因车祸住院时,我高一时的一个同班同学和我堂弟一起去医院看我。这个同学对我堂弟说,当年在学校,他的腿受伤了,当时没有人管他,是我一直背着他,照顾他。事情过去了快三十年,我不但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甚至连这个同学的名字都快记不起来了,但他却仍然念念不忘。
我直到现在仍然无法回忆起这件旧事,但这种事情确实符合我的为人风格。我经常做这种事情,我就像一个活在一群聪明人中的傻子一样,做着大多数人不愿意做的事情。过去我总是期待所有人和我一样,对这世界上的事情热心肠一点,不要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不要那么冷漠。但如今我意识到,这是不能强求的,自私才是人的本性,利他是反人性的,虽然文明是朝着利他的方向发展的。
这世上只有少数人会追求理想主义,希望建立一个大同世界,这种人脑海中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乌托邦。乌托邦者,不存在的梦幻世界也。理想主义者最容易犯的错误是用高标准来看待一切,所以一个理想主义者如果不能站在与自己相反的立场上去看自己和世界,就容易对现实世界中的人和事感到失望。我们得站在自己相反的立场上去看自己,才能更好的悦纳众生,悦纳世界。
真、善、美、利他,这些都是理想主义者所向往的。但现实世界是复杂的,现实世界中更多的是利益纠葛。那么,一个人应该追求理想还是应该屈从于现实呢?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究竟哪个才更正常呢?人总习惯性地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正常的,这是自然规律使然,毕竟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但实际上,如果是说“正常”是指大多数人的状态的话,那么理想主义者才真正属于不正常者。
我最大的一个进步就是认识到了自己“不正常”,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都不正常,我不再视这个世界不正常。世界很正常,芸芸众生也都很正常,我这样的人才不正常。人遵循自然规律,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争取更多的生存资源,保护自己的利益,不牺牲自我去利他,甚至贪图享受,这些都没有错。虽然我想通了这一点,但我没打算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而是继续坚持不正常地过完这一生。
这种思想的转变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也许大多数人都不觉得想通这一点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他们日常生活中遵循的正是正常人的那套规则。但对我来说,这真是意义重大,因为这种转变使我变得更加的宽容,更加的心平气和。这转变让我更能接纳其他人的种种行为了——这些行为中有很多我过去认为不够美好,但如今我承认这一切都是人性使然,是正常的生物规则,是人之常情,我们不能用高标准来衡量芸芸众生的各种行为。
另一方面,我们还是得承认,人这个物种整体上来说还是很愚蠢的,我们不能因为某些行为是正常的就赞美它,或承认它智慧。正常和智慧并不是同一回事,在很多时候,正常与愚蠢恰恰是近义词。我们人类的愚蠢让我们人为的制造了太多的灾难,世界各地的战火几乎从未停息过,总是在此起彼伏。“朱门猪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情也一再上演。人总是在自己落难时哀叹世人为何如此凉薄的同时,却又习惯性地在他人落难时袖手旁观,也总是更容易记住仇恨而不是更容易感恩。
我可能到死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内心中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如此之多的仇恨,以至于总会发展到互相报复和杀戮的地步。和平相处对我们这个物种来说,可能是一种奢望。我们的祖先智人把我们的近亲尼安德特人屠戮殆尽,然后,我们这些由共同的智人祖先繁衍而来的现代人又被按照肤色、国籍、民族、宗教和亚文化分成各种各样的人,大家为了资源或信仰之争而吵闹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死伤无数。倘若没有这些大的纷争,我们也很难安静地生活在这世界上,马路上、社区里、公交车上、地铁里,甚至家庭内部,总会有人时不时地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打得头破血流。
我如今比以前更能接纳各种各样的社会现象,更能接纳所有人的一切行为,但这并不代表我愿意追随正常人,过正常人的生活。更不意味着我认可“正常”才是最好的生存策略,恰恰相反的是,我觉得适度的不正常能让人生活得更有幸福感。
有相当大一部分精神疾病患者比正常人更有幸福感,因为“正常”和幸福也不能划等号。疾病有时能让人从人生苦役中逃脱出来,进入更安逸的状态,对这部分人我甚至不主张把他们治疗得正常起来。我们看那天桥底下的流浪汉(他们中很多人精神不正常),他们食足裹腹,衣足裹体便不复多求,只要他们肉体无病,我们真不好厚着脸皮说自己比他们智慧和幸福多少。
单单就生存本身而言,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必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工作谋生,也许他们只用付出不到三分之一的努力就足以解决温饱问题,而且可能活得更久,因为他们得到了更多的休息。但他们却会为各种并不必要的东西(比如大房子、豪车和社会地位之类)而奋斗,然后哀叹自己是多么的辛劳,同时把自己信奉的理念代代相传,并习以为然。
人的思想要有一定的宽度才能有更大的包容性,我常常会做一些思维的极限运动,不断地朝着无限远的方向去拓展自己的认知,提升自己的弹性。这么做的好处是能让我自己更加平和——如果无论我们在人生中遭遇了什么,我们都能接纳,也就没什么不平和可言。
人的心(其实是大脑)就像一个容器,如果我们的容器很小,只能容纳自己信奉的那一套,对与自己信奉的那一套完全相反的东西看不顺眼的话,我们的容器便很容易被我们的所闻所见撑破——因为不管我们喜不喜欢,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像在做布朗运动一样,毫无规则,且一点武德都不讲地朝着每个人的容器里硬挤,器量小者,随时有爆炸的风险。
是非是躲不掉的,但消除是非观后,是非就不再是是非了,一切皆可释然。不存在是非,一切恩怨情仇就都可以化为无物,也就无需容器去容纳什么。心中不再需要存放任何恩怨情仇之时,宇宙中就无处不可以做我们的安放身心之地,我们又何必刻意去寻求什么避世的净土呢?
我微笑着走在这人世间,看一切皆已是自然而然,对万事万物不悲也不喜,不贪恋,不嗔怒,心无波澜地研究着我喜欢研究的问题,用这种方式,打发着余生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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