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一个宫颈癌患者向我寻求帮助。她的病情已很危重,严重的肠梗阻导致她一周多没有大便,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她无法忍受。当时她正在某省的肿瘤医院里住院,住院医要求她做姑息手术以缓解痛苦,改善生活质量。但患者一来没有钱,二来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手术对她的作用很有限,而且手术后还会有一系列的问题,生活质量未必比不手术好。
我用中医的增液承气汤(斗胆将大黄用到30g)暂时性的解决了她的问题,用药后我一直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她出现了意外。但幸运的是,用药10个小时后,这个患者大便通畅了,肠梗阻问题解决了,剧烈的疼痛也缓解了。
这个患者的命运很悲惨,当她确诊为宫颈癌时,她的母亲已去世,她的父亲送了一万块钱到她当时进行治疗的医院后,便彻底消失,手机号码也更换了。她的亲戚们也不肯在经济上帮助她,而她自己几乎毫无积蓄。所以她后续不但没有钱治病,也没有钱生活。
我当时为她组织了两次募捐,解决了她继续治疗的费用问题,也暂时性的解决了她的生活问题。当时,很多人指责她的家人们冷酷无情,我心中确实也对她的家人的做法感到不快,但却无可奈何。这个患者最后甚至希望我再为她募一次捐,把她后事的费用也筹备了。我没有同意,我认为那是她亲人们的责任,不是我们这些网友的责任,我们没有无限付出的义务。
十多年过去了,知道这个患者真实情况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认为现在可以来谈论这个问题,作为一个警醒,启迪其他癌症患者。她当时向我求助,提供了她完整的病历资料。我在她病历资料中看到她除了宫颈癌外,也感染了梅毒和其他二种性病。她的宫颈癌是由hpv病毒感染发展而来的。她有些难为情的告诉我,年轻时她遇人不淑,感染了性病。她希望我在她生前为她保密,但是也允许我在她去世后把她的故事写出来,警醒其他女性患者。
她从事的是正经职业,但是更换过多个性伴侣。某个性伴侣是个滥交的男性,在外感染了多种性病,并且把这些性病传染给她了,也把hpv病毒传染给她了。她的一系列行为得不到自己亲人的认可,她的亲人们也为她的各种任性行为感到头痛。同时她整个家庭环境不太好,家人间较冷漠,所以在她生病后,她得不到任何支持。如果不是我们为她募捐的话,她甚至连吃饭都困难。
我不太喜欢用道德的大棒去打任何人,因为我自己也不是道德上的完人,无权指责其他人。对这个患者以及她的家人我都表示理解和同情,我相信这个患者命运之所以如此艰难,必有她不得已的原因。也许她先天基因存在一些问题,也许她也患有某种心理疾病,这才导致她遭遇了这么多的不幸。在临终时刻,她也反思了自己一生的许多行为,并开始忏悔。
她的案例比较典型,这个患者心地善良,在她患癌后,她一直在鼓励其他患者积极抗癌,结下了很好的人缘,一些心理脆弱的癌症病友受益于她,对她很感激。我欣赏她所做的各种公益性事情,不但我,其他知道她的人也都欣赏她善良而又积极的一面,所以我们乐于救助她。
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用简单的方法去判断一个人,肯定得不出正确的答案。就是用非常综合的方法来判断一个人,也未必能得到正确的答案。这个患者已经盖棺多年,但是我仍然不愿意去给她下任何定论。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评判她,仅仅只能说她的命运不好,遭遇了包括癌症在内的许多身心疾病问题。她也确实遇人不淑,在她生病将要离世时,她的历任男友,没有一个来看过她,或在经济上帮助她,他们都躲得远远的。
另一个患者和她患同样的疾病,这个患者向我求助时,正遭遇大出血问题。这种危重的患者,我一般都会密切随访,开方的第二天我去问她服药后的反应如何。患者告诉我,她在等待一个朋友还她钱,她没有钱去买药,同时她向我汇报了我追访的当天的出血情况,比头一天还要严重。
我问她,你的亲人们呢?不能从亲人们那里得到支持和帮助吗?她苦涩地说,她所有的亲人们都早在多年前就和她断绝了关系。我当即给她转了500块钱,让她先买药止血,再不止血她就有生命危险了。这个患者非常震惊地问我,为什么我会相信她并帮助她。她身边没有可信的人,她从来不相信别人,别人也不相信她,她认为这个世界是冰冷无情的。
我告诉她,从我的临床经验以及我在视频中所见她虚弱而惨白的面容,我知道她所言非虚,而且她被子上也血迹斑斑。在那种时候,如果我吝啬这500块钱而不给她及时的帮助,她若就此去世了,我将非常内疚,觉得自己是个见死不救的人。我告诉她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会用我个人的信誉去为她募捐。这个患者哭了,答应去买药。
当我准备为她募捐的时候,另一个和我一起组织这场募捐的医学硕士对我说,他从直觉上觉得这个患者是个性工作者,他问我有没有必要为这样的患者募捐。我对他说,我个人不会在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会先进行道德审判,再决定是否救人。审判患者是法官的事情,与医务工作者无关。医生应遵循的是人道主义救援精神,在疾病面前,任何人都是可恕的。这个医学硕士同意了我的看法,开始和我一起积极为这个患者募捐。我们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给了她一些温暖。
这个患者临终前对我说,如果有来生,如果有任何人敢伤害我,她将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保护我。她甚至向我承认了自己性工作者的身份,她一生的作为令她的亲人们远离了她,她向我忏悔她的一生。我告诉她,和我一起为她募捐的那个硕士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我也告诉她我们当时决定募捐时的那些谈话。我相信她走上这一条路必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她的命运已经足够悲惨,所以我希望她宽恕自己。
另一个患者在向我求助期间,偶然发现了她丈夫出轨了。而且她丈夫的情人在急不可待地问她的丈夫,这个患者什么时候能死,他们什么时候能在一起。这个患者看到丈夫手机上的这些信息时泪流满面,她无处倾诉,深夜给我发信息,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启示和安慰。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的丈夫其实尚属有良心,一直守护着她,积极地为她寻找各种治疗的药物,有些药物甚至很昂贵。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孩子,感情基础还很深厚。我不能评判他在那个当口的婚外情行为,从道德上去谴责一个人非常容易,但事情背后的原因往往是复杂的。这样的婚姻为什么会走到一方有外遇的地步,肯定不是她丈夫单方面的原因。
这个患者生命最后的这个阶段,一直在为疾病以及自己被背叛的命运而焦虑抑郁,她总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痛苦得很。我只能偶尔的安慰她一下,无法为她做太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满了挑战,婚姻也需要夫妻双方善于经营,才能不出问题。我希望她能够从这痛苦中走出来,不过遗憾的是,她始终难以释怀。
很多患者心灵成长得不够好,这是我在临床过程中得到的很深的体会。经常有患者找我就诊时哭哭啼啼,全程都是眼泪。他们倾诉自己的不幸,抱怨这个世界是如此地不公平,指责家人们对她们的伤害,指责他们抛弃了患者。
之前有个晚期肠癌患者向我求助时,诊疗完后,她又占用了我将近两个小时,向我倾诉她一生的不幸。讲述自己不幸的婚姻,她认为她的疾病全部是因为她丈夫和公公婆婆对她不好造成的。她说她在婚姻生活中非常不幸福,家中总是吵吵闹闹,没有宁日。
她愤怒地指责自己的公婆和丈夫,用词极为恶毒。我问她,你平时和自己丈夫和公婆也是这样谈话的吗?她说吵架的时候比这更厉害。我接着问她,如果你们一直都这样吵架,吵到一点感情都没有了,最后又如何能指望得到他们的帮助呢?
这次谈话极为艰难,但是到最后,患者开始意识到自己也需要忏悔。她终于明白了,过失不完全是别人的,自己也有过失。这是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患者,她总是在感性的驱动下做决定,包括治疗她的肠癌时的各种决定,也都做得非常的感性。她患癌之初,分期并不晚,但她因为笃信某个中医博士写的对手术副作用夸大其词的文章而放弃了手术,选择了在该中医博士那里治疗。
她患病之初也找过我,我当时极力主张她先手术,再做其他治疗,但是我的建议没有被她采纳。她再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是无药可救了。她很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建议,那会儿她正在满世界的寻找当初误导她的那个中医博士,想报复他。那个博士也逃到了海外,她找不到他。
这是一个典型的存在情绪障碍的患者,要想治疗她的病,从一开始就应该有精神科医生共同参与,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这个发展中大国的医疗水平还没有达到这一步。
我还见过一个男性癌症患者,临终前一直靠基督教会的教友们支持才能维持治疗与生活的开销。他有家人儿女,但是他们从不给予他任何支持,甚至仇恨他。我通过与他的接触,知道这个人即便别人给予他很大的帮助,他也从来不说一句谢谢。这让我知道为什么他的家人们抛弃他,他缺乏感恩之心,他人的付出被他认为是应该的,哪怕这个人和他仅有一面之缘。
我一直强调肿瘤科医生要学精神病学和心理学,因为我们面临的患者,有许多在确诊癌症前就已经存在精神疾病或心理疾病。另一些则在收到了癌症确诊报告后,产生了精神疾病或心理疾病,我们管这种精神疾病或心理疾病叫继发性精神疾病或心理疾病。
我们得帮他们识别出来,并给他们相关的专业建议,让他们在药物或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轻微的则可以靠自己阅读书籍自救,摆脱这些与癌症同时存在的共病。这些疾病的存在,非常影响病人的生活质量,也加快了肿瘤的进展,大幅度地缩短了患者的生存期。
我也一直在提倡患者们学会拓展自己的心胸,忏悔自己的过失,宽恕他人的罪行,与自己,与外界达成和解。如果我们要进一步地从他人那里获取关爱和支持,我们必须首先付出我们的关爱和支持。如果我们要他人停止伤害,我们也应停止对他人的伤害。任何人都应知道,我们自己也是存在问题的,许多看似外界的问题,其实是我们自己的性格缺陷与环境共同作用的产物。
心灵的成长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一个人不能自省,总是一味的怪罪外界,那他(她)这辈子都很难与外界建立起可靠而紧密的联系。纪伯伦先生有句经典名言,他说他是不会和那种总是以为自己是对的人交朋友的。许多人在生命的重要关头失去支持,都有自己的原因。
当然,在忏悔和宽恕他人的同时,我们也应宽恕自己。可在宽恕自己之前,我们必须得首先忏悔自己的过失,建立起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律,得到其他人的宽恕。好的人际关系都是建立在互相理解和宽容的基础之上的,只有在这个基础上的关爱才能被人接受,人家才会回报我们以关爱。
我已经过了那个单方面指责的年龄了,所以我不大愿意就任何事情做道德评判。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上,我被许多病人信赖,也被他们的家属信赖。他们遭遇的各种各样的问题,都希望从我这里找到答案。我其实只能写写文章,启迪他们默而思之,自己去寻找答案。
失去社会支持,加上患者本人高度情绪化,这些毫无疑问会促进患者疾病的发展,加快他们的死亡。但痛苦通常也是心灵成长的契机,如果我们抓住了这个契机,实现了心灵成长,我们便升华了自己的人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包括我们的至亲骨肉和亲密伴侣)有义务无条件地为我们付出,甚至在我们不断伤害他们的情况下依旧无条件的付出。
经常内省和关爱他人是我们救赎自我的人际关系的两大关键,如果关系双方都能做到这一点,这种关系会发展得非常牢固。到了关键时刻,我们的亲人和爱人会不离不弃,给我们最大的支持。社会的人道主义救济固然重要,但是从我们的亲人那里得到的帮助和温暖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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