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我领着一个从西安来的大姐和她的妈妈到我家里,帮她妈妈看病,并拉拉家常。这是我第一次领患者到我自己家里,这个大姐的父亲患肺癌,曾求助于我,后来母亲又患白血病,又求助于我。
我前后给她父母看病已有四年,打了四年的交道,也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了。自新冠疫情发生后,我的工作室退租了,到现在都还没再租。像这样的老朋友来看我,也只能往家里领。
大姐的妈妈罹患白血病,我给她看了三年多。这三年,他们一家心有不甘,也经常求助于西医,进行各种治疗:化疗、靶向药治疗、抗体疗法。每次治疗过后,老人总是处于极为凶险的状态。西医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一次次地给家属下病危通知书。每一次患者处于病危状态,他的儿女都会向我求助,我给老人开点中药,老人总能转危为安。
这次他们来到北京,找某位在白血病领域很权威的教授的团队进行了一种全新的抗体疗法。这种治疗方法在理论上极有诱惑力,不过老人治疗后,病情迅速恶化,血象很差。先是高烧不退,医院里用了很多抗生素无效。
我给老人开了张汤方:板蓝根30g,大青叶30g,贯众15g,白头翁15g,赤芍12g,生地12g,牡丹皮12g,紫草12g,蝉衣10g,生槐米30g,生地榆30g,血余炭10g,墨旱莲30g,女贞子15g,车前草15g,地骨皮15g,西洋参10g,麦冬10g,小蓟15g,杜仲10g,金银花30g,紫花地丁10g,野菊花6g,蒲公英30g,黄柏10g,地龙10g,炒麦芽30g,升麻6g。
这个方子很大,老人喝了后烧退下来了。在医院里接着进行系列治疗后,渐渐地眼睛看不见东西,耳朵听不见声音,血象很差,整个人极度虚弱,神志不清。医生只能找家属谈话,告诉家属老人很危险了,他们没有什么好办法,让家属做好最坏打算。家属们只好商量找个救护车把老人从北京送回西安。
听完医院里医生的话,这个大姐精神崩溃了,找我语音通话,痛哭了一场。我安抚她,让她不要慌张。凭我三年来治疗她妈妈的直觉,我知道这不是老人最后的时刻。用一些中药后,老人有希望好转,可能三个月内都不会有生命危险。运气好的话,今年还能熬过去。
于是我又给她开了一张大处方:板蓝根30g,大青叶30g,贯众30g,白头翁30g,紫草30g,茜草30g,蝉衣10g,生槐米30g,生地榆30g,血余炭15g,墨旱莲30g,女贞子15g,车前草15g,地骨皮15g,西洋参10g,麦冬10g,五味子10g,小蓟30g,杜仲10g,金银花30g,紫花地丁10g,野菊花6g,蒲公英30g,黄柏10g,炒麦芽30g,升麻6g,生黄芪90g,党参30g,黄精30g,熟地30g,制首乌30g,凤尾草50g,仙鹤草100g,木贼15g,谷精草10g,当归16g,沙苑子10g,菟丝子10g,巴戟天10g,仙茅10g,车前子15g,怀牛膝15g。每日一剂,水煎服,饭后服。
这个方子药味多,药量大,北京的药店都不敢给患者配药。但重剂起沉疴,当此之时,除了开这么大的方子,没有更好的办法能让老人起死回生。大姐只好苦苦哀求药店,最后药店也硬着头皮,冒着风险给配了药。
老人吃了三副中药后,可以起床下地走路了,耳朵能听见声音,眼睛能看见东西,思维清晰,语言表达能力恢复,精神明显好转,脱离了病危状态。家人经此一场惊吓后,决定不再尝试各种新的治疗方法,尽快把老人带回家。
在他们准备回家前,大姐提出要和我见一面,我没有拒绝。疫情三年,我一直是通过视频帮助老人解决各种问题。这样的彼此信任度很高的患者和患者家属(甚至已经不只是患者和患者家属,而是朋友),恰好在北京,我是愿意破例带她到我家里来像拉家常一样的聊一聊今后的治疗思路的。
我劝说他们从此不要关注任何血液指标,连去医院做检查都没有必要。从此以后只采取纯中医的对症治疗。只要老人生活状态好,没有太大痛苦就可以。不必关注生存期,只需在意生活质量。因为这三年他们没少折腾,钱花了不少(西医治疗比中医贵多了,尤其比我开的药贵多了,因为我很少给病人开昂贵的药),每次治疗还让老人特别受罪,家属也跟着受罪。
大姐和她妈妈都同意了。经历了三年的折腾,尤其是这一次差点客死他乡,他们终于明白了晚期的白血病是不可能治愈的,过度关注血液指标除了让自己心惊肉跳之外,别无好处,现在他们能够接受老人带着白血病生存。许多晚期癌症患者和患者家属心存治愈的幻想,最后折腾得人财两空,身心都疲惫不堪,有些癌症家庭甚至因此而从小康之家变成了贫困户,真正的因病致贫。
对终末期患者来说,我的建议其实基本都是一致的,就是让家属和患者不要再折腾,放弃所有的检查和创伤性治疗。接受现实,采用中医对症治疗,缓解痛苦,提升体力,把最后这段日子过得相对舒服一点,也尽量把治疗费用降低。要转变观念,不求治愈,只求减轻痛苦,减轻痛苦也是尽孝。
我们总是不能接纳死亡这一现实,这让我们滋生了许多痛苦,无法在最后时刻做出理性的选择。我有时需要做很多的思想工作才能让患者家属接纳现实,不再折腾。相当多的患者是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才找到我的,我接下的是最后一棒,实际上相当于是在给患者做临终关怀治疗。
在这个过程中,我必须首先疗愈悲伤的患者家属,倾听他们的倾诉(有时也要倾听他们的哭声),安慰他们。同时劝说他们接受现实,减少患者的痛苦,也减少整个家庭的经济损失——这其实很重要,在绝症的最后时刻,没有必要因为心中的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把整个家庭拖进财务深坑之中。
我之前见过一个家庭条件不够富裕的患者,花费五百多万治疗自己(约等于我治疗100-200个癌症患者一年的费用),把家人都拖进财务泥潭中后,又开始在网上募捐。我没有给他捐款,这种不够理智的行为并不能救他的命,恰恰相反的是,如果他不那么积极的治疗,他可以活得更长,所受的痛苦更少。
我常常很惶恐地告诉患者和患者家属,我只有一些对症治疗的本事,而且还不是对每个患者都有效。我治疗某些癌症患者很成功,那都纯属运气好。而终末期的癌症患者最需要的,其实正是对症支持治疗。
如果患者的痛苦一点点的在减轻,有腹水的腹水在逐渐消退,没胃口的胃口在逐渐恢复,没有体力的在恢复体力,那就已经不错了。这些就足以让患者少受罪和适度延长寿命,运气好的患者,甚至还能带病生存很多年。许多终末期患者已无复查之必要,除了白花钱,再复查最大的作用就是让家属痛苦。
我治疗的一例卵巢癌患者就是采取了我的这种策略,到现在差不多五年了,依然生存状况良好。过去五年,她一直采用纯中医治疗,她的CA125指标每个月都会涨一点,但是涨得不多。
我让他们逐渐减少对CA125的关注,他们复查的频率越来越低,现在基本上是半年复查一次。每次复查,这项肿瘤标志物仍然在上升。但是病人自己没有多大不适,继续在乡下和正常人一样吃喝玩乐,和她同期的大多数积极治疗的病人现在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坟头草很高了。
癌后能生存多久,生活质量好不好,取决于患者和家属的心态。越是急于求成,越容易适得其反,因为心理预期太高的患者和患者家属往往都采用过度治疗的方案,这会促进患者快速死亡。或许,只有当我们接受了减轻痛苦即是尽孝的理念,我们才能做出更理性的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