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社会、家庭还是个人,据说都难以避免的要经历三个阶段:探索阶段的激情澎湃、守成阶段的平淡以及繁华过后回归到生命深层的反省和沉淀。到最后这个阶段,我们便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宗教性,因为我们开始触摸自己的灵魂。
所以一个社会在经济富有和政治安定过后,文学往往就开始走向颓废,变得佛系,生活于繁华时代的人们开始为生命的内在而感伤。在物质缺乏的年代,人们只会为今天吃什么而发愁;在物质丰富的年代,人们开始思考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而且这样的思考最后大多要归于虚无主义——因为一个诚实的人是无法否定生命最终要归于虚幻的现实的,我们终究会死亡,生前所追求和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不过镜花水月一般虚幻而已。
出生于七十年代末期的我见证过我国从贫穷走向富强的过程,小时候我们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肉,如今大多数人已经无法再过粗茶淡饭的生活了,大家会觉得没有鱼肉蛋奶的生活难以忍受。只有少数像我这样从小习惯了粗茶淡饭或因为信仰而选择了素食的人,依然能坚持朴素的生活习惯。
我的年龄也到了步入人生第三个阶段的时候了,二十多岁时创业,三十多岁时守成,四十多岁后开始反思和沉淀,思考人生意义究竟何在。就在这时候,世界发生了剧变,一场疫情颠倒了整个世界。
二战后,人类社会在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推动下,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繁华。如今全球人类都从繁华的巅峰掉下来,我们迷离而癫狂的内心在遭遇一场接着一场的惊恐之后似乎无处安放。世界变得不那么确定,明天一早醒来,我们还会像今天这样安好吗?下一波疫情浪潮何时到来?我们在新闻中看到的那些因为染疫和隔离而生活艰难的同胞们的命运何时会降临到我们头上来?
2012年,我母亲辞世后,有一次我从老家坐火车返回北京,在车厢里和同县的一个大叔聊天。我无限感伤的告诉他我刚刚经历丧母之痛,以后每年清明节都要回来给母亲扫墓。他安慰我说,年轻人,你经历的世事还太少,也就现在心情悲痛,才会想着每年清明节都回来,以后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很少回来扫墓的。活人管活人,死人管死人,顾好自己的生活吧!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这么想。我当时很不以为然,觉得他不能理解我对我母亲的感情有多深,我怎么可能放弃清明扫墓呢?
十年后的今天,我坐在北京的家中,回顾这段往事,唏嘘不已。我已经三年清明节没有回家给母亲扫墓了,明年清明能给母亲扫墓吗?这是谁也说不清的。连我儿子学校的清明致祭先烈都改成了网络祭奠。千里之外,母亲的坟墓前想必已经绿草如茵了,只是我没法到她坟前一祭。
生命的结局不但是虚无的,生命的过程也充满了无奈。我们在繁华时节信心满满的以为自己能把控人生,殊不知冥冥之中,命运之神一直都在操弄着我们的生死,也在操弄着众生的悲欢。那些神采飞扬和信誓旦旦的时刻都只不过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之举罢了。
命运的不确定性让很多人瞬间陷入了事业的低谷,太多人已经顾不上去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感伤了,房贷、车贷、学费、生活费、医药费压垮了很多人。两年多前,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意气风发的想着如何把事业做得更好,现在能保住饭碗,让一家人吃喝不愁就已经不错了。疫情让我们多出了许多时间,而且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起生命的终极意义这种过去无暇顾及的问题——因为也许瘟疫、死神、战争或贫困明天就会造访我们每个家庭。像我这样的中年人是家庭的中流砥柱,更加如履薄冰。
生命中一直都有忧伤的成分存在,无论何人都不可能不经历忧伤的时刻,偶尔忧伤的人生才是真实的人生。落花和梅雨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共情,是因为它们能勾起我们内心中那些忧伤的记忆。
苦乐年华有悲有喜,宋代词人蒋捷有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当我们读懂这首词的时候,我们的人生也就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回归到生命深层进行反思和沉淀的阶段。反思和沉淀过后,大概多数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难以用言语去形容。只能像蒋捷一样“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或者像此刻的我一样以白水代茶,致祭一生的苦乐年华了。
惆怅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祭奠母亲,还是在祭奠往事。母亲的影子既清晰又模糊,往事也既清晰又模糊。我的惆怅与感伤虽然没有达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程度,但是也确实欲说还休。
是为我的2022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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