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的生命体和幼稚的生命科学

篮球场上的球员能够轻而易举就接到队友传送过来的篮球,再把篮球投进球篮里。这件事情我们如果按照科学的方法来做,几乎是一件完不成的任务。首先我们要精确的计算篮球在做什么样的一种抛物线运动,还要考虑空气阻力对篮球的作用,然后用数学公式计算出篮球在某一时刻到达哪里,再计算自己奔跑的速度和接球时手应放置的高度。

但人的大脑里的神经元数量极多——据说有1000亿左右,神经元与神经元之间靠突触连接,它们根本不用考虑那些复杂的抛物线运动以及各种各样难煞人的公式,就能指挥球员准确无误地把球接住。

生命是一个奇迹,总有人相信人工智能可以超越人类智能,但实际上从综合能力来看,人工智能永远也超越不了人类智能。无论我们设计的程序如何厉害,都不如我们在大自然中经数十亿年的进化后产生的本能那么发达。至于生命科学,在生命本身面前就显得更为笨拙了。

有个抑郁症患者对我说我所提及的每本书和我所提及的每种医学观念,在网上都有大量的人抨击。她的思维是典型的抑郁症患者思维,所有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去寻找负面信息,并因为这些负面信息而抵制一切。塞利格曼将这种思维习惯命名为“习得性无助”,但习得性无助并非一无是处,它让人能看到事物缺陷的一面——间确实没有一种东西堪称完美。大物理学家费曼走上诺贝尔领奖台的时候,还忐忑不安的觉得自己的发现可能只是一个错误或骗局。当他看到自己随手画的一张图成了物理教材上著名的费曼图时,他感到惶恐不安。因为费曼知道量子理论尚不是最终极的真理,也许若干年后新的发现会推翻他的一切结论。

与复杂的自然界奥秘相比,数学和物理学还很幼稚;与复杂的社会相比,社会科学也还很幼稚;与智能的生命体相比,生命科学也还很幼稚。我们听说过很多医学理念:中医的整体观医学理念、西医的建基于现代科学基础上的医学观、按照进化论的观点阐释的演化医学以及近年来很流行的将各种与健康相关的因素糅合在一起的功能医学,还有一些神秘主义者和有神论者提倡的存在神性引导作用的巫医,以及许多我还罗列不出来的医学观念。这些医学观念可能都有一定的可取之处,而且我相信它们都解决过部分患者的身心疾病问题。

我自己对医学的认识经历了几个阶段:我上中学时因为受自然科学影响更偏爱现代医学;我母亲病了,我四处求医问诊,效果欠佳后,我对现代医学产生了不满之情,开始在传统中医中寻求帮助,但中医也并没能解决全部问题;后来我成了一个中西医的折衷主义者,既学中医也学西医,中西医结合是我国医疗界治疗重大疾病的主流模式,不过遗憾的是中西医结合仍然解决不了患者的许多问题;在实践中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都没能力解决患者的心身问题,于是又学习心身医学,打开了另一扇门;之后又读了演化医学和功能医学的一些著作,对疾病有了更多的了解,演化医学让我对疾病在生物进化史中的发展脉络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功能医学让我对疾病与人、社会和自然的关系有了更多的了解;我由于家庭的影响和个人的爱好,还对宗教也有一些了解,对宗教人士借助信仰力量疗愈自己的经历有一些见闻。所以如今我对医学的认识很难再局限于任何一个狭窄的领域。

医学不只是自然科学,也是人文科学,因为医生们要与活生生的人打交道,要解决病人的问题而不是单纯的疾病的问题。病人的问题往往是多重的,而且错综复杂,所以如果我们把社会公众对各个职业的满意度做个排名的话,医生这个职业可能要排在倒数三名以内。

尽管大家都认为医生从事的是救死扶伤的职业,很高尚,但是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医疗质量均不能令社会公众满意。人们对身心健康的期望值很高,但是医学能够解决的问题却很有限,所以大家的失落在所难免。

用任何一种医学理念去解决疾病问题,都像是在用数学和物理公式计算篮球的运行轨迹,然后按照这些计算结果去接球一样,既复杂又不切实际。医学对健康始终只有辅助作用,没有决定性作用。但是我们却可以看到许多患者痊愈了,是医学解决了这些人的问题吗?窃以为不是,医学只是发挥了一些辅助作用,真正解决他们的问题的是生命体强大的自愈能力。

我们这些生命体在地球上历经几十亿年的演化,对自身在基因和环境的影响下会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健康问题,或已经有了应对策略,或正在进化出新的应对策略,或未有应对策略也不能进化出有效的应对策略,这些我们看不见的内在的规律才更可能是痊愈或病故的真正原因。有许多看似被治愈的疾病都是自限性疾病,并不致命,解除了某种不健康的状态后,身体的自愈能力让患者痊愈过来了。也有许多非自限性疾病并没有让患者丧命,这些患者成功自救的背后是进化的力量,他们的身心在进化的过程中摆脱了疾病的魔爪,他们再把他们优秀的基因传递给下一代,人类的基因就是这样被一代代改良的。

与我们理想的身心均健康的生命状态相比,包括人类在内的大多数生命体目前都还只是进化路上的半成品,虽然我们有强大的调节自身各种机能以适应环境的能力,有数不胜数的抗体,但我们还没有强大到身心都不生病的程度。我们的大脑和除大脑之外的肉体无时无刻不在冲突,这导致我们的精神和肉体不能始终处在无痛苦的状态之中。

现代脑科学研究告诉我们,决定人类寿命的关键是大脑,我们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对外界的环境做观察和判断,以决定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所以荷兰脑科学家迪克 . 斯瓦伯说,多动脑比体育锻炼更能让人长寿。篮球运动员之所以能不必进行复杂的抛物线计算就能准确无误的接住篮球,原因在于他们的大脑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器官,可以不必斤斤计较于各种细节,直接做出准确的判断和反应。大脑发达的人也更不容易为情绪困扰,因为长期的思考早已让他们主管理智的大脑皮质层战胜了主管情绪的大脑边缘系统,可以轻而易举的将那些容易导致人出现心理和精神疾病的情绪克服掉。勤于思考的人不容易被坏习惯征服,以至于成为各种不良嗜好的囚徒,所以他们身体健康状况也更好。

所以医学之道广矣!真正的医生是既能用现有的医疗手段缓解病人当下的痛苦,又能启迪病人开发其心智,运用其大脑,充分发挥生命体自身具备的高级智能去战胜疾病的人。若以疗愈病人的效果来衡量医学的价值,任何一种医学都还难以自傲,任何一个医生也都难以自满的说自己学医有成。理想的医生不但需要掌握一定的医学技能,还要有身心穿透力,足以调动患者强大的自愈力,帮助其利用自身进化的力量战胜疾病。

伏尔泰有句经典的名言:“医学具有取悦病人的功能,大自然的功能则是治疗疾病。”药理实验中的安慰剂效应可以为伏尔泰的这句话做注脚,安慰剂可以产生市场上售卖的主要抗抑郁药相同的药效,而且可以产生相同的副作用。一切皆因患者已经通过药品说明书,相信自己在服用的“安慰剂”有预期的疗效和副作用。​在产生这种观念的时候,患者大脑的神经递质已经发生了改变,所以治疗这类病人的并非药剂,而是他们自己的大脑,更确切的说是大自然的法则。

我也曾抢救过濒死的患者,在濒死体验中,她的大脑角回区或许产生了一些变化,让她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宗教体验,从此以后她成了虔诚的宗教信徒,仅仅依赖宗教信仰就抑制住了肿瘤的进展。这在过去是让医生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在脑科学日渐发达的今天,我们知道这是一种科学的现象。这种经历让患者意识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性格发生改变,基因表达的方式也跟着改变,这样的患者的肿瘤不再进展并不难理解。问题在于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心身科医生将来或许有办法让这种疗愈模式惠及更多患者。

生命科学只有发展到足以调动生命体自身的智能去解决它们的生存问题,才能算是完美的。这样的生命科学还需要无数人继续努力,集合群体智慧才能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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